云袖深知,陆栖淮深陷局中,无力分辩也无法分辩,但她冷眼旁观,却将一切始末看得清清楚楚。但纵然如此,囿于当日诺言,她也只能三缄其口,不能向撷霜君明示——她看到,在混乱不堪的剧斗中,金浣烟首先卖了个破绽,引得陆沈二人同时来救。当沈竹晞全副心神放在他身上、检查他有没有受伤的时候,全场血影来去、刀剑无眼,陆栖淮担忧沈竹晞疏忽了身前身后乘隙而入的攻击,便会自然而然地引剑上前护着他。
金浣烟正是算准了他引剑的这个动作,才刻意在沈竹晞背对时做出了万分惊怖的神情,等于无声地向沈竹晞示警。而后在沈竹晞措手不及愣住的一霎,他便猛地扯开对方,自己合身扑上了祝东风,陆栖淮全然来不及收回剑刃,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他得逞。
而一来沈竹晞被金浣烟以极巧妙的角度所阻,看不清具体是什么情况,二来他根本不记得陆栖淮,生死关头,还是防备的本能占了上风,又是惊怒之下,毫不迟疑地拔出了朝雪,然后陆栖淮也就毫无防备地被刺了满怀。
云袖心尖酸涩,抿唇迸出声悠长的叹息,苍涯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他将满腔赤诚捧在沈竹晞面前,世人皆知,唯独那人不屑一顾,弃如敝屣。他果然遵守诺言,直到重伤将死,都没有递出半寸祝东风的剑尖。
云袖茫然地环顾四周,空荡荡的眼神虚无地从每一个人影上飘过,周围所有人凝立着,或惊疑,或愤恨,或面无表情,唯独没有悲伤——难道这些人都不曾细想过期间的前因后果吗?撷霜君忘记了也就罢了,史璇卿、殷景吾、邓韶音,历历清楚陆沈二人曾是莫逆之交,却没有半分试图阻止,最后站出来质疑的居然是黎灼,这位几天前还敌友不明的前凝碧楼人。
她的眸光定格在黎灼身上,微微凝住,黎灼来来回回地抚摸着下颌,面色沉郁,仿佛能拧出水来,他眉头紧紧锁起,一同锁住了心中弯弯绕的关节——云袖看出来,他或许是全场唯一在费心思量前因后果的人。
黎灼毫无预兆地突兀回头,正对上云袖的凝视,他眼神微闪,显然已经想清缘由。黎灼面向她,远远地、无声地动了动唇,伶仃的字句拼凑成凉薄到令人心惊的话语。云袖读懂了他的意思,颓然地闭上眼,按着心口,只觉得那里起伏不定仿佛要涨破。她实在没有想到,最后能洞彻陆栖淮意图的,居然不是她,而是这样一个陌生冷血的少年人。
黎灼方才说的是:“我觉得,撷霜君不记得陆公子,但还记得祝东风,陆公子一定知道这一点。”
他无声续道:“所以他被捅了一刀,就没有还手,也没有递出祝东风回击——他只是怕撷霜君重新记起他,怕自己将撷霜君隔离出局的谋划前功尽弃,当然他最怕的或许是撷霜君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左右为难,他便将祝东风远远地掷了出去。”
云袖攥紧了手指,心潮如沸,翻涌难息,她虽然万分难受,可成为云氏宗主运筹帷幄这么久,骨子里都带了些冷定从容,到底还是艰难地挣扎着冷定下来。恰在此时,沈竹晞满怀疑虑地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阿袖?你在想什么?我从前认得陆栖淮吗?”
少年的语气颇为严峻,云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心知绝不能在此刻做出任何对计划有碍的事,于是定了定神,决然道:“没错,你们从未相识。”
沈竹晞定定地瞅了她半晌,直到云袖如梦初醒般彻底回过神来,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笃定地说:“当然是真的。”
“那,苏晏,你认得他吗?”沈竹晞原本想询问史画颐,但这句问话到了唇边,他忽然念起红莲夜争辩的事,如今璇卿已经不再是他的红颜知己了,她是新朝的皇后,自己再同她说话,未免心里有道坎难以仓促越过。
他转向一旁的苏晏,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对方。他料想苏晏不会欺骗、加害自己,但对于自己的盟友就说不准了,于是在进入战场的一霎,他以雷霆般迅疾的手段封住苏晏的灵脉,限制对方使用术法,但因为众所周知的,苏晏不会武,他便也没有下狠手限制对方的行动。
此刻,苏晏正盘膝倚墙而坐,缓缓晃动着描金折扇,眉梢上调,三分煞气七分温润。即使是这等四面楚歌的境地下,他依旧表现得万分从容,恍如闲庭信步,凶尸挨挨挤挤地围在他身边一圈,面目可憎、身形僵直,失去了主人的灵力操控而一动不动。
苏晏眨眨眼:“不认得,不仅我不认得,你也不认得。”
看他如此笃定,沈竹晞不再怀疑,只是手腕下压,停止了脊背:“既然素不相识,倘若浣烟没死,我就放他一马,倘若死了,我就让他偿命。”他漠然地转过身去,刀尖下指,陆栖淮在他身后只能瞥见些微鸦青色衣袂,洁净清爽,没染上半点血痕。
答,鲜血滴落在地面的声音。
陆栖淮眼睫微微一抖,手指在衣襟下不自觉地攥紧了,刺目如梅萼的血色从他的心口狂涌而出。朝雪本就是稀世神兵,沈竹晞又是慌乱惊怒之下出手,以万钧之势将他伤了个十成十,他现在半跪在地,甚至每喘息一下,都觉得剧痛如利刃几近将胸臆剖分。
然而,陆栖淮是心志极其坚毅之人,否则也不能在无底海的漆黑长夜中闭眼独行一千载,这样常人断断不能忍受的痛感反而让思绪清醒,宛如一缕烟澄到空明的境地中,他勉力凝聚心神,细细思索几番,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被算计了,他和朝微这样突如其来的决裂,在溯时之前的那个时空里是不存在的,如今乍逢天翻地覆的生死之变,他疑虑到底变数出现在什么地方。
——要么,变数是作为溯时者、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他自己,那他死在这里也不过是溯时的恶果,算得上咎由自取,要么便是落入金浣烟的算计了。
陆栖淮回想着先前金浣烟合身扑上祝东风的动作,对方可以说是思虑万般,谋划周全,就这样毫不犹豫而又角度巧妙地迎上了剑尖——金浣烟到底是哪一方人?他不惜拚却性命,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放在以往,陆栖淮尚能抽丝拨茧般慢慢分析,但此情此景,他每每竭力思索,就觉得脑海中千针齐刺,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翻来覆去地抓握蹂躏,痛不可挡。他撑着下颚连连倒吸凉气,微微眯眼,没有凝望沈竹晞的背影,而是侧眸对着云袖。
——不必再看了,这两生,朝微永远都只给他留了背影,初见时是,诀别时是,此刻也是。
贪嗔是他,执迷是他,念念不忘是他,所有局外人的洞彻洒脱都是朝微的,他就宛如那个掬满捧星光入怀的独行人,星落之后就什么也没有,只留下一点细碎的剪影。
陆栖淮微微敛眉,不动声色地抓紧了袖间的琉璃瓶,慢慢移到心口——那是许久之前从天上之河带来的无底海水,在涉山城外遇见睐时曾用过一次,不但能克制一切邪祟灵体,还能短暂愈合伤口,支撑六个时辰,前提是……如果愿意此后用那样的代价来换的话。
他无声闭了闭眼,想起先前同云袖的谋划,没有时间了,最后一切部署的引子已然埋下,此刻再也容不得半点迟疑后退,稍有疏忽,便会致使数万人丧命。他扫一眼云袖,如意料中地看见对方正双眼紧闭,念念有词,按计划用一种何昱绝对无法预测到的手段启动了分镜。
郴河云氏一门镜术何其源远流长而博大精深,最后的完全传承者,应当是休与白塔之下,被困在燃犀之阵里的那具尸骸,云袖所得到的已是不完整的修行之法,后来她的镜化人云寒衫在休与白塔中误打误撞地习到了失传的另一半,补全了完整的镜术,陆栖淮在与云寒衫的书信来往中,以某种条件诱使对方讲述了自己所知的全部并转述给云袖,就这样,在最后一战开始的前三日,云袖终于掌握了最完整的分镜之术。
这一种术法不需要灵力,不需要以菱花镜为媒介,只要施术者是云氏后人,血脉的力量会将一切传递出去,最终启动尘埋在休与白塔下近千年的那些镜子——那是云氏的先人连同其他古老家族的人谋划好的,解决亡灵的一劳永逸之法,也是殷景吾被困在塔底时所看到的那些镜子,镜面上隐约有城池的轮廓。
而现在——陆栖淮颔首看着下彻的日光,这里是一处被封印的结界,是何昱选定的最后瓮中捉鳖的空间节点,也是最靠近周府时间裂缝的位置。所以里面变幻莫测的日光自然也不是真正的天光,而昭示着时间裂缝的开启,等日光高悬在正顶的时候,时间裂缝将彻底洞开,塔底的十万亡灵也会从这里逸出,重见天日,动荡人间。
现在,所有镜子的投影应当已经高悬在塔顶周围的长风中,如六瓣莲花盛放,就快了,快到终结一切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