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凝碧楼从漠北初入中州扎根不久,在隐族和岱朝之间摇摆不定,金夜寒智计卓越,胆识过人,在战乱中几次出手,除去了对凝碧楼有威胁的世家。随后,由当朝宰辅史孤光提议、金夜寒楼主胁从的围剿谢氏的计划正式开始实施,那个中元节,方庭燃烧了一场三天三夜的大火,那是红莲劫焰,从此,世上就再无方庭谢氏这个家族了。
沈竹晞微微抿唇,虽然他在冷眼旁观,可那些涌动的情绪一点也不比亲历的少——他从来没看过林青释像画面上那样如痴如颠的模样,鬓发凌乱,双目赤红,被他们一边一个奋力地往回拉。林青释渐渐不动了,用手死死地捂住脸,仿佛下一瞬就会陷入崩溃。
沈竹晞抿了抿唇,心里很难过——林青释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心上雪,是人间绝色。他不应该是这样的,想必,火里面逝去的,有他很重要的人吧。
画面一转,那是次年初春,南离殷府的殷清绯被钉死在门楣上,殷府整个家族死去了,成为白骨战士沉眠在府邸的那棵成了精的树下。因为南离再也没有可以撄锋的势力,琴河又已经成了空城,隐族人势如破竹,两面夹击,从南离和琴河两段包抄而上,占领了中间的六合城。
——六合,那是所有人出现分歧,不可逆转地走向分裂的地方。
他们一行四人在先前行走世路的途中,已然威名赫赫,这时在凝碧楼的帮助下,和金夜寒、邓韶音一并隐藏容貌,隐瞒身份,假扮成当地人潜入打探消息。接应他们的是凝碧楼的一个人,戴着面具,看不清真面目,甚至连手上都戴着手套,唯有那一柄剑,未出鞘就已寒气凛然。他看出来,殷景吾其实很想上去比试比试,但碍于情形特殊,还是按捺住了。
“什么!”沈竹晞简直目眦欲裂。
他那时不认得,现在一看,那个全身上下都遮的严严实实的人,所带的佩剑分明就是嫌弃!难道那个人就是何昱?
剧情往下走,他们在城中安然无恙地度过一旬后,准备在补给军粮的大雨夜趁乱离开,却功亏一篑而被告发出来。因为恰巧他们一行人都是在一起的,唯有殷景吾独自离开了片刻,所以后来,他们表面上不声不响,内心却都对殷景吾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这才有南离古寺前的刀剑相向。
在六合城突围的那一场浴血鏖战艰难到难以想象,沈竹晞只是远远看着,都觉得浑身发抖。他们这是真真切切地七个人在抵挡千钧啊!还好,最终他们坚持到了凝碧楼众人和靖晏军联袂赶到的时刻,沈竹晞看见自己放心地在马背上昏迷了过去,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这一昏,再醒来时几乎就是最后的落幕时分。
南离古寺前的场景没什么好再说的,他已经懵懵懂懂地听旁人提起过许多次了。可是如今回想,就觉得疑问甚多。一是,苏晏是如何逃过药医谷吐真丹的效力呢?他当时指着殷景吾,分明说的是假话,七年后回看,谁都知道当时出卖他们的绝不是殷景吾。二来,苏晏他再厉害,也不过能制作凶尸、操控凶尸,他并非隐族人,怎么做到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开不净之城的?
这两个疑问均十分重要,沉甸甸地横亘在心口,沈竹晞百无头绪,眼睁睁地画面上的自己被段其束用雨隔剑一下子穿心而过,而后失去呼吸,委顿在地。他看见南离古寺前燃烧起了红莲劫焰,而自己的尸体被放置在敦与神像的掌心,高耸入云,所以没有被火焰波及到。再然后,林青释冲到火里救出了殷景吾。
等等,沈竹晞陡然意识到不对了,他打了个寒颤,自己七年前在南离古寺,可是确确实实死了的!那这些死后的景象,自己是怎么“看到”,又是怎么会出现在记忆里的?
他浮现出一种猜想,就是自己那时候确实死了,但灵魂没有逸散,仍旧将所有的景象尽收眼底。他眨眨眼,不再纠结这个事情,接着往下看。在大火燃尽之后,云袖用一截返魂木收藏好了他的魂魄,随后南下,殷景吾带着祈宁剑去了平逢山,林望安远赴药医谷,各自皆奔赴不同的结局,而不能同去同归。
沈竹晞颇为不安,看见云袖被纪长渊一剑钉在戏台的柱子上,虽然林青释先前已经解释过了,纪长渊并非敌人,而是站在他们这边,是为了救云袖的。果然,随后苏晏过来拿走了返魂木,他看到云袖被钉在戏台上,没注意到长剑是偏离心脏正中的,以为她死得不能再死,于是就没有再补上一刀,而是直接扬长而去。
沈竹晞的魂魄栖息在返魂木里,被苏晏珍而重之地收好带走了,因而他不能再洞察身后的云袖发生了什么。他猜,应该是躲在暗处的纪长渊及时拔出忘痴剑,将云袖救走,而后试图为她治伤但错喂下青萝拂,不得已只能使用金针封脑让她沉睡七年。
苏晏带着返魂木去了玄光寺,原来整个续命缕的过程并不是他完成的,而是玄光寺里几位道行颇深的僧人。沈竹晞不解,那些僧人分明都是有道之人,为何要帮助苏晏,那时候苏晏的恶名播于天下,他们断断不可能不知。
他看见,苏晏在过程中用手指紧紧抓住衣摆,怀里还抱着那根返魂木,全身因为剧痛而痉挛,但被一个僧人压制着不能动。他皮肤上有千百个小洞,慢慢凝结出来的匹练似的雾气是组成命缕的材料,那雾气里面每一小部分,都是他的心头血、身中魂。
沈竹晞忽然有些心软,苏晏这样子实在是太痛苦了,到底也是为了救他。虽然苏晏这个人十恶不赦,可确实从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那自己……为什么要在一直针对他呢?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稍纵即逝,随即被他远远抛开。
沈竹晞等了很久,大概有十多天的功夫,苏晏已经昏了几个来回,续命缕的过程终于结束了。他眨眨眼,听那僧人叮嘱苏晏与解命缕有关的事项,他想起来,先前第一次到涉山,在洛水脚下的小酒馆里,苏晏,不,那时候还是苏玉温,曾假装成陆栖淮进来骗他喝下一碗汤药。而后,在纪长渊的墓里,他在经历一阵短促的剧痛之后,系命缕就被解开了。
可是,这个僧人说,解开命缕的那个人,从今往后在世上的每一日,都会活得生不如死,疼得要命,而且他每受一点伤,苏晏都要承受数倍钻心蚀骨之痛。沈竹晞难以想象,居然有一个人在暗中默默为他承受了这么多,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死敌。
可是……他的悲欢不完全属于自己,就算有短暂的感激惋叹,也不能掩盖他对苏晏杀人行凶之事的憎恶。沈竹晞看见,沾着露水盈盈欲滴的返魂木被缓缓地平放在神像的掌心,明明他因为亡魂离体而对外界毫无感知,苏晏却还是像害怕他着凉一样,用毛毯将那根木头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苍白的一张脸。柔软的念力层层蔓延上他,无声地滋润着返魂木。
返魂木上已经铭刻出了少年脸容身形的雏形,那是他新生躯壳的载体,因为原身被葬送在了南离大火中,现在便重新锻造,而它的魂魄悬浮在外沉睡,阖眸睁眸,就是七年时光。苏晏在不久之后就离去了,他没有完全恢复,抱紧了手中的描金折扇,颇为苍白憔悴的模样,僧人们提出要用念力助他修复,也被他婉言拒绝。
不对,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但是一时间叠加在心头的重重悲欢,阻碍了沈竹晞思维往更敏锐、更深沉的层次发展,他抿着唇思虑良久,一晃就是眼前场景的七年过去,再然后,就到了失忆苏醒的时分了。
沈竹晞忽然一惊,眼前的景象如同鱼跃出水,摇晃着起了波动,玄光寺的影像在急速后退,同时如同镜子打落一地般片片碎裂。他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灼痛,火烧火燎的,尖锐地直掠而上,袭遍全身。他心一急,灵魂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居然真的再度感知到了身体。
他一脚踏入了无尽的黑暗。
再一脚踏出来的时候,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那种疼痛和干涩在一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让其他感官都僵滞了。沈竹晞摸索着动了动手指,感觉指尖只稍稍地抬一下,全身每个部位就好像玉石裂开似的。他像个破碎的人偶,又被粗制滥造地拼凑在一起,浑身不适,都不得劲。
然而更棘手的是喉间涌上来的血腥气——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并不想吐血,只觉得如果能说话的话,喉咙一定在叫嚣着对血的渴望。等等,对血的渴望?沈竹晞惊恐万状,拼尽全力地挪动眼皮,想要睁开眼,终于刷地一下看见了乍亮的天光。
太刺目了,他感觉到有东西飞速地盖住了他的眼睛,还是黑暗让此刻的他更为舒坦。可是令他茫然的是,伸过来的手有浓郁的血腥气,让昏迷多日未进食的他昏昏作呕。
那是萧居雁。
萧居雁手里握着一颗朱红色的小药丸,盈盈的看不出是什么药材所制成,他手边的案上堆着洞开的药盒,里面有二十七颗放药的地方是空的,已经喂给了沈竹晞。他轻易地分开沈竹晞的上下唇,把药丸扔了进去。
沈竹晞剧烈地咳嗽起来,没想到反而让药丸在加剧的动作中顺着喉管划了下去。喉咙里的异感纾解了,他勉强想要定下心神,但全身都颤抖得厉害,勉勉强强地稳定住头,就着萧居雁倾过来的水杯一饮而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攒足了说话的力气,质问道:“姓萧的,你说的那个条件是什么?还有,你喂我吃了什么东西?”
萧居雁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依旧没有摘下面具,双眼诡谲莫测。雪鸿首领的眼眸是重瞳,两重倒影之下,仿佛栖居着不同的灵魂,又好像折射出另一重世界。
沈竹晞微微一怔,听见他说:“我给你喂的药是血毒。”
他威胁道:“已经过了三九二十七天了,从今天起,倘若不按时服用血毒的药丸,发作时你就要生不如死。”
沈竹晞抬了抬手指,身体里空空荡荡,一丝灵力也无,他知道这是被暂时封印起来了,也没有多紧张,笃定萧居雁不敢伤自己性命,冷笑:“哦?你大费周章地把我掳过来,布置下这一切,你想要做什么啊?”
萧居雁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虽然恢复记忆了,知道有血毒这一样可怕的东西,但仍旧没把这当回事,不禁也报以冷笑:“撷霜君倒是厉害,那我可就直说了,我想请你去做一件事——”
他道:“我要你指出去天上之河的路,以及溯时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