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倚湄惊觉自己已经怔怔地看了许久,可是仍没有打定主意是否要开口。她不说话,林青释也就不问,手指按在袖间的渡生上,眉目间清淡如常。不知道为何,每次对上那双深碧的眼瞳,明知他看不见,朱倚湄却总觉得自己好像被洞察得很透彻了。
她终于下定决心,无声无息地蹑足走过去,温软的手指骤然扣住对方的手腕——她心一沉,林青释没有反抗,并非因为发病而无力阻止,相反,对方已经悄然地制住了她后心要害。朱倚湄心一沉,莫非,林谷主猜出自己是谁,和来的目的了?
手腕下的脉象虚弱而绵长,有一缕冰凉的细丝在其间游走如蛇,朱倚湄的手指微微一凝,那并不是,与她所料恰恰相反。她皱起眉,不着痕迹地收起了袖口露出的一截药包,那里有凝碧楼每一种蛊毒解药的一小份,现在却没有一种可以用在林青释身上的。
怎么回事?难道楼主倾大半座凝碧楼的力量将人抓进来,居然没有下毒防他逃走吗?
林青释微微咳嗽着,手指拂过女子的后心,压制住她接下来的话,低语:“湄姑娘吗?”朱倚湄不言不语,算是默认,听到他低低地说:“我没中毒……只是发病起来,走不了。”
朱倚湄挑起一边的细眉,不知道对方如何在极短的时间里判断出自己是友非敌,甚至自示其弱。她刚想说话,忽然意识到面前人的医术冠绝天下,不禁心一沉:“连你也没办法?”她凉凉的视线从白衣医者苍白透明的面容上扫过,避开了那双深碧的眼瞳,停留在般若琉璃似的手上。
医者、琴师的手,也是握剑的手。
“我大概是走不了了,何昱早就猜到这一点,所以才把我关押在这里自生自灭。”林青释语声淡淡,谈起自己的生死也没有多少波澜,筋脉清晰可见的伶仃手腕捏紧了暖炉,“我死在这里,就没人能阻挡他的计划了,他想缔造出一个全新的、只属于他的中州。”
“那是楼主一个人的计划,不是凝碧楼的”,朱倚湄反唇相讥,声音低微下去,“不过也差不多,三万凝碧楼弟子对他奉若神明,言听计从。”
她似乎并不讶异对方知道楼里如此核心的机密,只是一抚掌:“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三年前我离开药医谷的时候就知道了。”林青释双手交叠,“韶音……邓少帅以死相迫我出谷行医,那时候军中疫病横行,那种病实在是罕见之志,我虽然治好了,对于病源却也没有什么头绪,直到后来行医的时候路过涉山——”
朱倚湄的背脊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林青释清淡地续道:“我在涉山看见了纪长渊的九处坟墓,他被分为了九段。我想,何昱处心积虑地围剿兰畹纪氏,无非就因为纪长渊是一个药人,最适合做第一个实验品。真可惜还是失败了,他将纪长渊斩为九截埋葬在九处,以免他重现人间。”
“但长渊他还是回来了。”原来心悲恸到麻木是这样的滋味,朱倚湄一字一字、毫无波澜地说,“我不知道,何昱他居然……居然……”她攥紧了手指,骨节咔咔作响,显然惊骇愤怒到了极致。
林青释默然良久,心如明镜:“你真的不知道吗?”他抬手遥遥覆住藕衣女子猝然破碎的脸色,“与何昱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们真的从未提起过纪长渊?从点滴破碎的细节当中,以你的心智,难道不能拼凑出一个真相?”
他手指轻扣着桌面,神色颓然,话语里也意味哂然:“你只是不能接受,自己也曾作为杀死爱人、将他推向深渊的帮凶对不对?”
“而你,明明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他拉出来的,是不是?”白衣医者清淡而洞彻的话宛如利剑,一寸一寸地刺入心底,朱倚湄跪倒在地,扯着袖子,长着嘴良久,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错。”她咬着牙,迸出这两个字,仿佛耗尽全身力气一般瘫软,斜倚着柜门,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抬起袖子挡住碎裂开的脸容。
林青释说的没错——在何昱向她摊牌了所有计划之后的那个深夜,她曾见过长渊的。就在楼中的药室隔间里,她路过,去帮黎灼带几味炼蛊的药材。那时候,她隐隐约约听见隔间传来的呼唤声,隔着一层厚重的门,影影绰绰,声音渺茫而微弱,和她“死去”的心上人叫她的称谓一模一样。
“阿湄,阿湄……”里面的人在这样叫。
凝立在门外、迟疑着是否要推门而入的时候,其实是她最接近真相的一刻。只要在往前跨一步,推开那扇门,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可是她站了很久很久,反复听着,里面的声音历历清晰可闻。她却还是转身走了,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背影仓惶,快得像逃——隔着那一扇门,里面的人不可能觉察到她在那里,而那声音沙哑虚弱,仿佛夜枭扯着嗓子啼鸣,与她印象中长渊的声音没有半点相似。
“我以为”,朱倚湄闭了闭眼,感觉到那种几乎将她溺毙的绝望再一次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令人窒息。她停顿了很久,终于攒足了力气说接下来的话,“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他的声音不是这样的,他那样骄傲的人,也不该是这样的。”
朱倚湄紧捂着脸,不忍回顾当初听到的到底是怎样的呼唤,几乎宛如利刃,将听者胸臆剖成两半。她满脸茫然:“他以前从来没有如此用力地叫过我名字,响亮而绝望的,一声声,不像是喊人,像是为了翻来覆去地念叨什么,而维持住自己的意志——那不像他。”
她声音发紧:“那天晚上,我梦见他在梦里对我笑,那样清澈明净的笑容,像天光一样,我很少在他身上看到……我以为,以为他已经释然了,安然地前往下一个轮回。”
林青释双眉微抬,如月的脸容上微有波澜,第一次截断了她的话:“任何人在生死不能、万般痛苦的情况下,声音总和平时不同。”他呼了口气在冰凉的指尖,“纪公子作为何昱的第一个实验品,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折磨。甚至他无数次唤你的名字,只是为了捱过可怖的痛楚煎熬。”
朱倚湄从未想过,清清淡淡的两句言语会有如此锋锐的力量。林青释没有再往下说,然而意味已经很明显——是她的错,若不是她一念之错地离开,或许便能一下子揭开呼之欲出的真相,而她深恋深慕着的人,在幽暗里独居栖息了七年。
这七年里,他可曾对自己有过不解和怨怼?朱倚湄只觉得心寒,止不住地寒意让她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试图取暖:“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数落着自己,从开始的静默无声,慢慢歇斯底里地以手捶地,颓然地簌簌惊落一地的灰尘。
林青释咳嗽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知道,面前这个女子早已心志坚逾钢铁,不须再说,沉沦半晌终会恢复。果然,对面的声息逐渐低沉下去,朱倚湄啜泣着缓缓放下手,抬头,神色晦暗而眼神雪亮,居然在这一瞬,以极大的意志力克制住了自己的颤栗,平稳地说:“我知道了——林谷主,现在不是叙说这些旧事的时候。”
她沉静下来,理智得可怕:“前段日子,不净之城动荡,寒衫从休与白塔底下逃窜出来。而楼主在涉山边得到了雾露九蕖芝,甚至连镇守在那里的‘睐’也被他利用,指引出了皇天碧鸾戒指的位置,而后……”
林青释蹙眉,微微抬高声音:“睐?真有这种传说中的东西?何昱是怎么顺服它的?”
朱倚湄罕见地静默下来,微微迟疑,摇头:“我也不知道。据说这样东西来自不净之城或是天上之河,当时楼里的人都受了重伤,楼主一个人留下来面对睐,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
她道:“然后,楼主在涉山和洛水处重布了桃花瘴疬,而寒衫乔装成云袖,带着那些要进京在国寿上演出的艺人到涉山深处,就是为了将那些人也做成实验品。山麓的村里有一处房子,荒僻隐秘,下面用琉璃掘得很深,恰好给了他们活动的空间。”
“实验成功了,但那些人连同寒衫都被杀死在那里,因为撷霜君及时赶到了。”朱倚湄眼神微微游移,“可是晚晴报来消息,令人惊异的是,撷霜君居然没有和陆栖淮同行。”
林青释思忖着,颔首:“陆栖淮是个深不见底的人,没有过去,没有目的。”
朱倚湄权衡良久,还是说出了至关重要的一点:“云袖是我们的玄衣影杀,她被派遣过去刺杀陆栖淮了。我瞧那个云宗主,谈起陆栖淮的眼神,和我想起长渊的神色,倒是一模一样的。”
她一哂:“果然不愧是郴河云氏的当家人,心冷、手段也狠。”
郴河云氏在夺朱之战前就已经避世而居,在那惨烈的七年中很好地保全了自己的实力,是凝碧楼少数几处不能得到周详资料的地方。即使是云寒衫,对于云氏的核心机密,和分镜之术,也并没有多少了解。
——据说,云氏家族的第一信条,是“留存”。
正因如此,当云袖和郴河云氏的势力辗转联系上朱倚湄的时候,她其实是万分震惊的。这样一支从岱朝立国至今、历经风雨而巍然不摧的家族,难道如今也要伸手搅动这混乱迷局了么?
那一日,云袖带来的口信字词寥寥,每一字却都像是打在她心上。她不知道对方怎么洞察她的意图,也是顺理成章的,凝碧楼的女总管和云氏年轻的宗主联手起来,试图撼动那个执掌中州牛耳多年的庞然大物,那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存在。
——或许并非看似,而是真的坚不可摧。只要何昱在一日,就没人能动凝碧楼半分。
朱倚湄沉郁地叹了口气,心绪紊乱,她紧盯着林青释,试图从对方清朗平静的面容上寻找出什么波澜,却并没有。林青释只是双手合拢,空洞的眼瞳毫无焦点地对着某一处。他并不知道陆云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曾共同经历了什么,沈竹晞本来对此事也不甚清楚,叙述给他时更是语焉不详。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和心绪罢了。”他缓缓地摇头,微扬下颌,“倒是你接着说,后来呢?”
朱倚湄声音艰涩:“半个多月前,我们弟子在涉山乱坟堆里布下了层层杀局,试图将陆栖淮引过去击杀。但陆栖淮好像也有什么东西能对抗睐,他居然能操控洛水下面的白骨——你知道这些白骨是什么东西吗?”
她倒抽一口凉气:“且不论洛水底下怎么会有那些白骨,楼里曾拿回一具查验,你猜怎样——骨纹是倒着生长的,是向外张开的螺旋,根本推算不出骨殖的年龄!林谷主,你行医多年,可曾见过这样的怪事?”
林青释双眉紧蹙:“不应该啊。”常人每生长一年,骨头上便多一道缠绕的密螺旋。若是骨纹倒着长,那岂不是,这个人也逆着生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