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心神巨震,觉得这委实太匪夷所思。他沉默良久,如果阿袖的镜术强到这种地步,怎么会斗不过一个纪长渊?甚至还中了青萝拂。这种完全镜化一个人来的事实已经超脱了他的理解能力,倘若阿袖随心所欲的镜化他人,还有云家其他会镜术的人,岂不是整个中州都会发生一场****?
寒衫又说:“云袖只在那一次展现出了这种能力,完整地复制出了一个我,因为那一次的镜化,她身体内一直埋藏着隐患,直到夺朱之战终结后,在夔川正乙楼爆发了伤势。或许她算到了伤势的发作,所以提前告诉了林青释,才使得纪长渊明杀暗救她,使她沉睡养伤七年。”
沈竹晞默然,那之后,就是一次因缘际会的重逢。如今说来,面前这个女子可恨,也可怜。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胸臆中的杀气再度凝结起来:“你为什么要讲这个?”
“因为这件事在我心底闷了太久”,寒衫慢悠悠地接了一句,“而你今天要死了,我也不怕一个死人会泄露秘密。”
“可你现在还在朝雪的刀锋之下。”沈竹晞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发现不知道是不是长期居于黑暗、营养不良的缘故,云寒衫真人其实比云袖矮很多,虽然眉目毕肖,气质却迥异到细看就能发觉。
我在想什么呢?沈竹晞微微蹙眉,摇头扫去纷乱的思绪,同时凝神感知着周围的变化,不知道云寒衫的后手是什么。
“撷霜君,我猜你不想知道,实验的第一批完成品在哪里。”云寒衫蓦地一拍手,脆如银铃,听得沈竹晞眉头一跳,隐约觉得有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足下的地板忽而微微震颤了一下,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沈竹晞环顾一圈,将目光锁定在脚底下,冷冽了眉眼——那下面排队列阵的伶人士兵,一共二十余位,先前还木怔怔的似乎对外界毫无感知,这时却列队接连爬上楼梯,向他们走来!
沈竹晞眼力好,能看清楚他们并非那种动作僵直、面无表情的雄凶、僵尸,虽然神态有些僵硬,甚至充满了恐惧,却真真切切地眼珠在转、心口在起伏,是活物。然而,这些人却极迅速地攀上阶梯,爬上石墙,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封锁住了他外出的每一处位置。
“千万不要靠近他们,有毒,会被同化的。”他听到一道微弱而清澈的声音,是苏玉温。也许太过着急,他忘了将自己的声音伪装成嘶哑,沈竹晞一下子听出来,这就是那个先前在南离救他一命、后来在洛水畔带他去找陆澜的那个人。
这个人是术法高手,为什么要伪装成不会武功的样子,陪着璇卿在涉山中一路经行?沈竹晞心中警铃大作,一时间猜不透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暂时将情绪搁置一旁,无暇顾及。此时,又是一阵咔咔连声,缚着幽草和子珂的绳子慢慢滑落出一角,然后那一对少男少女被悬浮着掉在半空中。
“走好。”静默无声地对峙中,云寒衫幽幽地吐出两个字,趁沈竹晞些微地分神之际,向后一矮身,逃出了刀锋之下。
这两个字仿佛是不成文的咒语,瞬间惊动了墙上地下所有的人,他们势如疯虎,凶狠地合身扑来。沈竹晞得苏玉温方才的提醒,不敢近身,只是仗着刀法巧妙,兵刃锋利,不沾身地来回周旋。然而,数个回合之后,他已觉得相形见绌,这些人就像是刻意操练学习过朝雪刀法似的,起落之间似乎都刻意针对他,沈竹晞愈战愈觉得心惊。
七年后重新醒来,他虽然失却记忆,一身武学却还记得大半,但到底是未曾达到昔年的巅峰水准。这时在险象环生中,沈竹晞一咬牙,沉下心来,闭眼定神,完全凭借着本能挥刀,一瞬间如有神助,手起刀落间刀光如长虹贯天,清冷带起一地的霜华,等他睁眼回神时,脚边咕噜噜地凌乱滚落了几个头颅。
沈竹晞握着朝雪,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不曾注意到,那些头颅断裂之处,赫然便露出一截枯木似的黑青长条,仿佛支撑人的骨架!这些人竟然没有白骨!
不等这一口气再度提起,沈竹晞忽然目眦欲裂,有一个人形如鬼魅,无声无息地掠到史画颐身后,长剑从她后心洞穿而入!那一刻,手比思绪更快地作出反应,朝雪脱手而出,凌空铮然一击,将那柄刺出的长剑铿然断为两截。
史画颐惊魂未定,剧烈喘息着向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沈竹晞颇不赞同地瞥了她一眼,忽然间背脊发凉,他在少女因为惊惧而剧烈紧缩的剪水双瞳中,看到背后直刺而来的数柄长剑!
沈竹晞手指向朝雪遥遥一勾,短刀鸣应着将要落回手中,此时,一直冷眼观看的云寒衫面色微微一变,忽然纵身上前,手腕一晃,唰地一声,菱花镜上光芒如雪,正对着他。沈竹晞猝不及防,慌忙侧身转头不去直面镜子,一边轻叱着弹指压断刺过来的数柄剑,修长的指节一屈,铿锵如金石相击,长剑在手底下寸寸破碎。
他及时地重又握住了自己的兵刃朝雪,却没能避开云寒衫的镜术——郴河云氏的镜术炫彩斑斓,无形无迹,变化多端,实在是防不甚防。璀璨的流光一瞬间迷了他的眼,沈竹晞忍不住紧闭上眼,感觉到镜光如烈火灼烧在身上,又如寒刃从身上的每一寸刮过,痛不可挡。
他尽量定下心神,听着云寒衫衣袂掠过空气的细微声响,凭感觉唰唰唰一连数刀刺出。云寒衫十分乖觉,起落之间近乎无声无息,甚至连呼吸声都不曾泄露分毫。在朝雪掠到面前、堪堪错身而过的一刹,雪亮的镜光陡然击中他握剑的手指,沈竹晞全身巨震,五指在一瞬间因为剧痛而麻木,像是碎霜刺入每一寸皮肤,且冰且刺,也像荒火燃烧过经脉,又灼又炙。
他一咬牙,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间睁眼,直直地一刀送出!
云寒衫惨然变色,抽身击退,肩膀还是被削去一截,鲜血如泉狂涌出来。沈竹晞没有恋战,反而拔身掠起,冲向了半空中被吊在巨石下方的那一对年轻男女。
他没有时间再挥刀割绳,蓦地抬手一拍,巨石应声碎裂,子珂在昏沉中仿佛感觉到周围的杀气,刚一动,就咳嗽了几声,他抓住子珂的手,将那两人带着回旋落地。靠近来他才看见,幽草和子珂都毫无血色,特别是幽草,眉心居然有隐约的红点,倒像是还未完全点上去的丹砂。
入手冰凉而柔软,似乎没有丝毫力气。
沈竹晞心底一冷,觉得入手的仿佛是一柄剑。在他下意识地起了警惕的时候,耳后风声微动,无数道凌厉而炫目的镜光破空逼来——他来不及回头,肩膀一沉,就地一滚,躲开了这会将他射穿成筛子的镜光。
然而他刚一动,筋脉便陡然是一阵剧痛!
子珂的那只手,忽然种种一翻,牢牢搭在了他的手腕上,瞬间让他半身无法用力。沈竹晞心道不好,然而电光火石之际已经无法避开,背后五道疾光刺来,他眼角瞥见,居然是幽草在惊乱中,伸手用了五指蚕丝!
沈竹晞来不及甩开子珂,只能将内力贯彻在全身,生生地接下了从双肩和心口贯穿而出的蚕丝,只偏离了心脏要害不到半寸。他回过头去,幽草一招使出,双眸圆睁,面无表情。
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寒齿冷。
如果幽草和子珂都已经叛变,那林青释必然已经凶多吉少——他如今在凝碧楼里,是否已经遭遇不测?沈竹晞心中泛起难以抑制的不安,感觉到伤口隐隐作痛,甚至附近有麻痹感迅速地蔓延开。
有毒,蚕丝上还淬了毒!
此时,耳边的第二击已经迫在眉睫,史画颐挥剑忙乱地与那些士兵伶人揪斗在一起,云寒衫嘴唇一张一翕地念着镜术的口诀,幽草和子珂一前一后簇拥过来,一连串的攻击随之而来,蚕丝纠缠连绵,居然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然而,无论怎么攻击,他们二人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嘴巴被封住了,眼眸底下透出一种诡异的深碧色。
那一刻,沈竹晞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惊骇,这是蛊毒,他们并没有叛变,而是被操控住了。剧毒的无力逐渐吞噬了他,沈竹晞咬着牙,感觉到血腥气在口腔中轰然炸开,让他的神智清醒了一瞬。
今天,怕是真的要终结在这里了。
云寒衫提起菱花镜,狠厉毒辣,直掠而来!沈竹晞抬臂迎敌,手指才举到半空,镜光已抵达眉间,凛冽冷意迫得他一口气滞在心口不能落下。就在他忍不住闭上眼,引颈待死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极强大的力量合身将他往后推纵出去!
沈竹晞毫无防备,踉跄倒地,额头被尖利的砖块划过,鲜血直冒,余光看见,云寒衫的镜光打在地上,赫然出现了三尺宽、深不见底的一道沟壑!
砖瓦飞溅,整个地面都轰然剧烈震动,石头隆隆连声地下落,砸碎了蜿蜒而下的阶梯,连同那些伶人、士兵的尸骨,一同被袭卷落下,掉往深不可测的下方。
沈竹晞倒抽一口冷气,过了这么久,都没能听到砖石落到下方着地的声音。这下面到底有多深?万丈不见底,倒像是不净之城了。
他咬着牙,伸手捉住史画颐的一片衣襟,将她抓到身后,少女满面惶恐,额头上的冷汗夹杂着泪珠涔涔而下,心痛如绞地看着他浑身染血的模样,缄默地握紧了他的半截衣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抽出一卷绷带,就要上去给他包扎,被沈竹晞单手按住了。
沈竹晞微微蹙眉,感觉到肩颈的疼痛在逐渐噬磨着他的意志,虽然没伤到心脏,心口处却甚为疼痛,连带着整个胸腔都一跳一跳,如同万箭攒心。他抹了一把滴到眼睫的冷汗,站得笔直,宛如一把出鞘的锋刃,紧盯着方才那股推倒他的力量传来的方向。
尘烟轰然,整座石屋在剧烈的晃动,云寒衫一击不中,颠扑着跪倒在地,与他注视着同样的方向,神色充满了难言的恐惧。怎么会?怎么有人在这个时候闯进来?这是谁?她方才用尽全部的力气操控幽草和子珂对撷霜君出手,又提升到巅峰强行使用镜术,此时软瘫在地,血腥气宛如一柄剑,尖锐地刺破了喉管,她脸色忽而红如浸血,忽而惨白,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影影绰绰的,如白鹤的翅尖划破水面之后泛起的层层涟漪,有雪白的素影出现在门口,身侧裹挟着如电寒光。沈竹晞瞥见一缕白色的长发和衣角混杂在一起,眉头一跳,显著地松了一口气。
是他,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