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她要去刺杀陆澜?
沈竹晞茫茫然站在那里,一时间被惊慌攫取了所有的意识,史画颐担忧地在一旁扶住他,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栗着,连同一颗心都被揉捏着不安至极。
如果云袖对陆澜的刺杀是早就计划好的,那么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从他受到临死之人嘱托的木匣开始,南离之行出生入死的每一个瞬间,全是假的!可是他和陆澜却将这当成了真,此外,陆澜和云袖之间存在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情意,倘若云袖真的要伺机下手,只怕自己的友人未必能防住。
我又担忧他做什么?沈竹晞微微苦笑着摇头,他将满腔真心付与一个人,到头来不过是对方眼中的一个替代的影子。假的,这也是假的!什么刀剑辉映、棠棣情深,什么数次舍身相救,都是假的!
他忽然禁不住地恐慌起来,觉得从七年后醒来,他所遇到的人,所经历的事,所交付的情意,全都是一场空空荡荡的荒芜。那道声音再一次开口,冷冷质问:“撷霜君,你是不是在想,云袖曾在殷府的遗址舍身相救陆栖淮?所以她不会再动手?”
后面的话一字一字,如同毒刺扎进心底:“云袖是什么人?说到底,她是个戏子!戏子无情,戏子无义!”
“云家的第一信条是‘留存’,云袖作为云氏宗主,为了家族,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走出琴河她就恢复记忆了,你以为,不净之城的动荡是一场偶然吗?”
“在你们抵达敦与神像的前一日夜晚,云袖通过冰湖,试图沟通金夜寒,却引发了不净之城小小的****,被陆栖淮和殷景吾无意间联袂阻止了,后一日的雪崩也是她做了手脚——撷霜君,你不记得了,那一晚陆栖淮陪你去看星星,在你睡下后,独自去了冰湖。”
“不说这个了——你知道你醒来第一次下山时,遇见那个被追杀的少年人是谁?那是郴河云氏的死士。在夺朱之战结束的前不久,云袖自知战乱只是暂时消弭,于是定下了这个计划——”
“玉匣里放着一张记载所有计划始末的纸卷,在夺朱之战终结后,云袖在夔川正乙楼,带着你的返魂木,演出了最后一场,而后遭到了反噬——你别问那是什么的反噬,总之她没能在那时接下苏晏的攻击,林青释只能临时更改计划,让纪长渊将错就错地给她种下青萝拂,这就是七年后一切因果的开始。”
“不得不提一句,你之前的行程,可以说是云袖一手策划的……”
沈竹晞执拗地捂住耳朵,不愿意再听后面的字句,他面沉如水,露出的表情哀伤而破碎,连同内心的每一处仿佛都碎成了沙子。阿袖另有所图,陆澜一直以一种冷然的姿态束手旁观,林青释在暗中谋划,只有他,顺着既定好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为之喜,为之悲,那一刻,暗中窥伺着的猎手,是否因为猎物如此愚蠢迟钝而耻笑?
不能想了,不能再想了……他简直活得像个笑话。
然而,那个人仿佛觉察到他内心的动摇,毫不犹豫地再次补上一刀:“由始至终从来没算计过你的只有殷景吾一个人,可是他快要死了,而你救不了他。”
沉郁的声音如同一只巨手,瞬间将他散开的思绪聚拢揉捏在一起,沈竹晞定了定神,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臆里迸出来的:“他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殷慈是平逢山神官,当世术法最顶尖的人,无论面对何等险境,他至少能全身而退。除非凝碧楼用了什么鬼蜮伎俩,设下层层陷阱引他入彀。
沈竹晞心一沉,殷慈的身份倘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将是满朝、甚至整个中州的动荡。况且他在平逢山上清修多年,牵挂寥寥,若说真有什么能让他踏进局中的……要么是当年和家族覆灭有关的真相,要么和林谷主有关。
沈竹晞将纷扬的杂念压下,不动声色,试图套出话来:“谁会相信?殷慈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被你们轻易捉到?”
他道:“况且平逢山的神官是帝王之师,你们敢动他,就不怕中州人心向背、口诛笔伐?”
“你倒是聪明”,那个人声音锋利,却又飘渺得如露如电,“平逢山的神官当然不能杀,如果——他是反贼呢?”
“什么?”沈竹晞心念如电转,失声惊呼,心底升腾起凛凛寒意。
他想起来,先前凝碧楼是怎样操控着整个中州的舆论风向,寥寥数语,将陆澜放置在全天下的刀尖上。虽然他知道凝碧楼别有所图,甚至祸国蛊民,但在中州大多数人的心中,凝碧楼恩威并施,执牛耳多年,周济百姓,不啻再生父母。
——而这大多数人,你一言他一语流传开来,便是闲言如刃,刀刀见骨。
沈竹晞想到在那户山人家,所听到的关于陆栖淮的言论,心中如同有一口煮黄连的锅豁然迸溅炸开,分不清是碎片刺心更痛些,还是黄连流淌更为苦涩,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那人在暗中欣赏着少年难得的失态,仿佛知道沈竹晞不会轻举妄动,不会阵法的他也没有十足把握将自己找出来。那人续道:“殷景吾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心神震荡,被我们趁虚而入,关押到了休与白塔之下。”
沈竹晞默然,这是最坏的结果——凝碧楼的人已经得知殷慈的另一重身份,不知道他们要根据这个做什么。凝碧楼到底是站在中州这边,还是隐族那边,抑或是自成一方势力?
“为什么是休与白塔的下面?”旁边,许久不言不语的史画颐忽然开口,问出沈竹晞心中的问题。
那人愣了一愣,哂然:“因为下面是不净之城的入口啊!”
“不净之城里居住着隐族的十万亡灵军队”,说着,颇为突兀地转换话题,“你知道隐族人为何在国寿之前不入侵吗?为何在进攻过南离殷府之后就偃旗息鼓了?”
“因为那个八年之期?”沈竹晞试探性地问道。
“当然不!因为你和陆栖淮遇上的,根本不是真正的隐族人!那是雪鸿组织的人!”话语洞彻如剑,“雪鸿在数百年前成立,以对付不净之城的亡灵为第一目标,沧海轮转,分分合合,而他们一意孤行地守护住不净之城。”
“不净之城在万丈地底,而传闻中的无底海在天上遥遥相对。”语调幽幽一转,“反正你也是要死在这里的,不如让你死个明白。”
沈竹晞默了一默,雪鸿组织是中州最可怕的杀手组织,存在了几百年,传闻中早已消亡湮灭。他无法从已知的信息中判断出这个人说话的真假,只是,毒刺已经在心底种下,他忽然觉得无法面对自己的过去,当初他一心天真,为了所谓的行侠仗义护送云袖南下,却一脚踏入了重重的烟云迷雾。
如今,过去是茫然一片,未来更是渺不可知,就连他现在站在这里,也不知道此刻到底要做什么,有何所求。
“那隐族人什么时候进攻?”他隐约觉得心神俱疲可沉默良久,也只问了这一句话。
“你还不明白?”那人蓦地一声冷笑,“没有隐族人了。”
“隐族入侵只是别有用心者捏造出来的一个假象,隐族人在七年前就已经被全灭了!隐族人不会再进攻,永远也不会进攻了!”
沈竹晞惊骇欲绝,回想起云袖和纪长渊提起隐族入侵时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下隐约有了动摇。饶是如此,对方说的委实荒谬绝伦,让他一时间无法接受。死寂沉沉中,他忽然听到背后的史画颐涩声问:“你有什么证据吗?若是没有隐族入侵,岂不是山河太平了?我们还要忙碌什么?”
史画颐缄默地提剑而立,侧眸望了沈竹晞一眼,看他神色仲怔,魂不守舍,忽然觉得一颗心也被揉捏着不安起来。她用余光扫去,苏玉温静立在身后的暗影里,眉目微垂,很是谦和温顺的样子,然而,不知为何,看了他一眼,史画颐心头忽然无端一跳。
苏公子先前自称是小昙的好友,为何小昙却对他如此冷漠呢?初见时拔刀试探,方才更是要舍弃他,小昙这人重情重义,绝不会对朋友作出什么不好的事情。电光火石之间,史画颐心中陡然跃出一个可怖的想法,莫非,苏公子先前根本不认识小昙?或者他是小昙从前的好友,但是小昙不记得了?
史画颐满心期盼是后一种,隐约觉得,前一种会引发十分可怖的后果。她定了定神,听那人再度开口:“当然不是,我只是说没有活着的隐族人——在南离古寺的落幕之战中,所有的隐族战士都化作冥灵遁入了不净之城,这些冥灵奢望着有一日君临天下,重返人间。”
先前这声音一直虚无缥缈,这时却带着强烈的情绪,她一下子听出来,那是个女子的声音。
等等,女子?
史画颐晃荡着脚尖,无意中往下一瞥,看见撤除了琉璃镜的下方,二十多个人死气沉沉地站在那里是先前那些伶人和士兵。假云袖将他们掠走带到此地,莫非,说话的就是假云袖?那她所用的,是否就是镜术?
女子声音里蕴含着愤怒,冷冷:“在许久之前,为了镇压不净之城的亡灵,休与白塔的建造者,四个家族,要分别派出直系后代去守卫不净之城,近来这件事已经萧疏荒废。你去过琴河,看过燃犀之阵,那你知道不净之城的城门是什么样子的吗?”
“什么样子的?”沈竹晞麻木地动了动嘴,茫然道。
“是一片日夜运转不休的燃犀之阵——燃犀之术原本出自三无阁,后来四大家族选出来的守护者都要学习这个,他们四人长居在休与白塔的地下,数十年如一日地施法、入定,用燃犀之术镇压住里面的亡灵。”
“这都可以?”沈竹晞满脸愕然,“燃犀之术只能制造幻象吧?”
“不错,就是制造幻象。”咔嚓骨节作响的声音,似乎讲话的人卡紧了手指节,“休与白塔地下的数千丈,全都是燃烧的犀角,我们四个人镇守在其中,给不净之城的亡灵编织幻境,让他们耽溺其中,不能逃脱。”
“你们?”沈竹晞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词,再次默了一默。
难道这个假云袖,也是四大家族里的人?京城周氏、郴河云氏、兰畹纪氏、涿光孟氏,从开国起就留存的四大家族,盛衰荣辱千百载,到今日只有云氏一家尚存,“留存”信条名至实归。只是,他也算是周家的唯一传人,为什么从未听说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