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有人专门评论过此次奏对,对陶仲文的评价是狡黠如狐。所谓参悟天机,原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事情,陶仲文虽然已经信了邹君明的话,但凡事都怕万一,所以他就给自己预先留好了后路。如果邹君明的预言错误,关中大地震没有发生,那自然是皇帝陛下的仁政起了作用,到时上表大肆称颂一番,说不定还有奇效。如果发生了,那就是仁政尚不到位,或者是灾祸力量太强,非人力所能阻止。但由于预先布置下的措施,可以将大地震造成的损失降至最低。这样不管地震发不发生,对陶仲文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什么是年老成精的老狐狸?这就是。
嘉靖皇帝的谕旨颁下去之后,朝野哗然,虽然说陛下施行仁政,对百姓有益无害,但是对朝廷来说就不尽然了。免除关中三年三年赋税,对国库收入的影响显而易见。关中大平原向来富饶美丽,出产丰富,其缴纳的赋税占全省的七八成甚至更多。如今全部免除了,等于陕西一省的赋税基本上就废掉了,对于财政收入方面的压力可想而知。而且按照谕旨的要求,关中地区不但不交赋税,朝廷还要拨款拨粮以备赈灾,也难怪这几日户部官员们无不叫苦连天了。
而这一谕旨的产生,仅仅是因为陶仲文装神弄鬼的一句话,说实话,对于陶仲文这个人,朝野上下对他有怨言的颇多,几乎不会有人说他的好话。恩宠过甚的后果往往就是这样。严嵩虽然也受陛下的恩宠,但他手下党羽众多,敢当面批驳他的人极少,敢于跟他作对的如沈炼、杨继盛者,也全都倒了霉。但陶仲文不同,他不结党,朋友极少,朝中自然就没有帮他说话的人。所以嘉靖皇帝的谕旨一出,反对的奏疏便如潮水般涌来。当然大家反对的不是皇帝,而是攻讦陶仲文妖言惑上,危言耸听,故意捏造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大地震,其心当诛。
但是嘉靖皇帝对所有反对意见都置之不理。他可以不信陶仲文,但是扶鸾出来的结果他不能不信。那可是神仙给予的启示,能不信吗?
作为首辅,严嵩知道的当然比其他大臣都多。当日供桌翻倒的事故他很快就知道了,他当然有些疑惑,并且怀疑这起事故就是陶仲文指使人弄出来的。但是无凭无据的,他并不敢有所质疑。他只是有点弄不明白,陶仲文忽然来这一手,目的是什么?若说恩宠,陶仲文所受的恩宠已经够多了,甚至最近几次皇上封赏,他都坚辞不要,连封赏都拿到嫌多的地步,还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根本就没必要搞这么一出。要知道三年后他的预言若是应验,固然是可以长脸,但要是失败了,那可就是身败名裂,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严嵩虽然想不通,但他知道皇帝陛下的决心非常大,不可能受底下朝臣们意见左右。毕竟一次伤亡百万的大地震,搞不好就要动摇国本,无论如何,陛下是想要竭力化解此次天灾影响的。正因为他看清了这一点,所以在群情激愤的时刻,他保持了冷静,毫不犹豫的选择站在陛下这一边。在他的影响下,朝臣们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弱小,最终就烟消云散了。
京城永远都是纷纷扰扰,不过对邹君明而言,这些纷扰很快就要远离了。十余天后,陛下的谕旨终于下来了,皇帝批准了他的辞官请求,他再也不用在这个污浊的官场上摸爬滚打了。
谕旨下来的当天,邹君明就收拾好行李,准备离京。
他并没有多少东西要收拾,一个小包袱,装上几件换洗衣物,再加上一点散碎银子,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皇帝原本赏了些银两给他,以奖励其英勇表现,但他坚辞不受。在不久前的那次事件中,多少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却什么都没得到,他自认为受之有愧,故而坚辞。
自从他辞官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拜访他了。这样倒好,少了那些迎来送往,也就减少了许多麻烦。
当他结清店钱,带着邹鱼儿走出客栈的时候,却意外的碰见了一个人。
一个熟人。
两人乃是同科进士,按照当下流行的说法,两人份属同门,在官场上,同门、同乡或同宗,乃是天然的结盟关系,在仕途上相互照应便是应有之义。只不过两人踏入仕途之后,反而没有了联系,故而如今跟陌生人一样了。
那人就是张居正,两人在考中的那一年来往过一阵子,后来就各奔前程,再也没有来往。前阵子邹君明还京,张居正也不曾来见过他,两人形同陌路,所以邹君明没想到会在离京之时再遇见他。
两人都是名震京华的青年才俊,只不过际遇却迥然不同。前几年邹君明备受皇帝信任,秘密办了许多案子,张居正却在翰林院坐冷板凳,每日抄写一些无用的经书。如今邹君明辞官归故里,张居正却刚刚被授予翰林院编修,即将开始光辉璀璨的仕途生涯。世事风云变幻,便是如此。
邹君明见张居正候在客栈外面,心中怔了怔,遂揖礼道:“江陵兄好久不见。”
张居正道:“君明兄神龙见首不见尾,近日才知君明兄做了如此多的大事,小弟佩服。原本正是大展鸿图之时,君明兄却辞官离去,真是可惜。”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君明兄意欲去哪里?”
“这个……”邹君明沉吟了一下,说道,“家中唯有老父艰苦度日,此次回去,当以侍奉老父为第一要务。”
“侍奉父亲当然是人之常情,不过君明兄饱读诗书,才华过人,难道就不想成就一番事业?”
“小弟不知江陵兄此话何意,小弟连仕途都不在意,其他的也没什么兴趣。”
“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有一个去处,最适合君明兄这样的青年才俊。”
“还请赐教。”
“江西有个西凌县,那里出了个极其了不起的人物,叫莫思凡。你若是投奔于他,说不得会成就一番了不起的大事业。”
邹君明心头大震,睁大了眼睛,失声叫道:“原来江陵兄也认识莫兄弟?”
张居正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说道:“今年过年之时,我曾经拜访莫兄弟,盘桓了四五日,期间他倒是提到过君明兄。”
邹君明心中顿时了然,张居正今日候在此处,并非偶然,将两人重新联系到一起的,居然是几千里之外那个小小的秀才。
两人对视一笑,多少话语,都在这一笑之中。
两人都是心怀伟大志向的人,矢志为国为民,改造这个不公道的社会。只不过邹君明在苦苦奔波之后,大失所望,情知皇权不灭,永远都达不到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所以他毅然离去,准备用自己的方式来改造社会。而张居正不同,他失望过,痛心过,但是在三年游历之后,发觉要改变世道,就得自己掌握大权,只有这样,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故而他重新归来,积蓄力量,只为了向那个至高无上的目标发起冲击。两人出世入世,离去归来,最终却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殊途同归。
这一次会晤平淡无奇,知道的人不多,也谈不上有多重要,却是两个人开始新生的起点,所以其实也有很重要的意义。
跟张居正告别后,邹君明上了一辆马车。这马车一直停留在客栈外面,外观十分简陋,属于平民百姓常用的代步工具。其实这辆马车是罗掌柜精心安排的,邹君明此次准备去西凌,西凌工坊自然会在路途上做出周密的安排。他如今已经不是官员,没有护卫们的保护,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马车出了京城,踏上官道。邹君明再次回首望了一眼京城。七年前,他怀抱着理想踏入这座城市,历经会试、殿试,荣登二甲,当时的少年是何等意气风发。而今他身心俱疲,带着创伤离开这里。七年岁月荏苒,时间的长河冲刷掉了许多记忆,不变的却是那颗为国为民的心。未来的路应该怎样走,其实他并不清楚,但他知道有一个很光明的地方。此刻他就在往那里走,他深信自己走的方向是正确的。
马车沿着官道行驶,速度并不慢,赶车的是西凌工坊特意安排的好手,不仅赶车技术好,自身武艺也不俗,可以在路上起到护卫的作用。
正在走着,后面忽然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蹄声越来越近,终于在越过马车的一瞬间,一个人纵身跳下马匹,拦在马车前面,大声叫道:“大人且慢行!”
马车停了下来,邹君明掀开帷帘,看着拦在马车前面的人,惊讶的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乃是文三保。邹君明辞官,等于恢复老百姓的身份,自然就没有资格享受锦衣卫的保护。事实上,自从回到京城,邹君明要上疏外加辞官,文三保也得向上司述职,两人并没有再见面。
此刻在官道上相见,未免都有些唏嘘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