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城外,千佛山,兴国寺。
而今春风和煦,前来上庙进香的行人 便愈发得多了。城外官道上,行人如织,牛车、驴车并列而行,杨柳依依。一片旷野,放眼看去道路两侧早已是碧绿茵茵、农田平整,让人心生喜悦。
去岁冬日时,这条管路沿途的乞丐与难民还是三五成群,哀嚎不断的凄惨景象,而今俱都不见,其中不少人都成了济州西城的短工,衣食无忧甚至还能补贴家用,相较于往年时少死了不少人,也少了太多的妻离子散,少了太多的悲欢离合。
一力做下这件事的罗诚自然是功德无量,不断被人所推崇赞颂,据说不少获救灾民的家中已经为他立起了生祠,日夜祭拜。那济州的西城而今日新月异,原本不少说着风凉话的家伙,现在也在想尽办法托人托关系想要提前在西城预购一栋宅子。只是如今主持此事的罗子旭却半点不愿松口,只是按照自己的进度一栋一栋的对宅子进行预售,于是西城剩余房子的房价一路水涨船高,让不少大户都为之咋舌。眼见如此,原本很多打算搬离西城的商家店铺和平头百姓也迅速改变了主意,不要补偿只需要房屋盖好后原址回迁,准备筹划着西城翻新完毕后好好经营自家的产业。对于这些要求罗子旭自无不可,一一兑现。
至于这些百姓和店铺会不会在回迁之后再转手把房子卖出去,天晓得。
百业兴旺。
一辆牛车缓缓驶出城门,进而路过旷野。车帘被轻轻掀开,车里人向外面看了一眼,无动于衷,随后又轻轻放下。
车厢内,侍女小红有些关切的道:“小姐,是哪里不舒服么?”
李清照摇了摇头,显得意兴阑珊,她闭目养神道:“等到了千佛山脚的时候再叫我吧,有些乏了……”小红应了一声,也看得出自家小姐这些天心情郁郁。至于原因,便是这一路触景生情所对应的那个罗诚!
你说你既然早早就已经许了娃娃亲,为何还要来招惹我家小姐?这男人与那赵明诚一样,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与李清照几乎一同长大的小红心中愤愤然想着,看了自家小姐有些憔悴的神色,愈发心疼。
千佛山脚,登山路的路口同样有一对主仆正坐在山门前的迎客亭里,似是在等待什么人。主人是一位贵妇人,看不透年纪,但保养得宜气态雍容。身旁站在一个侍女,正在殷勤的向亭中石桌上摆放水果点心。稍远处的过往行人大多远远眺望着,却没有谁会自找无趣的凑上前来。
那侍女一边忙活一边有些抱不平道:“夫人啊,那李家小姐到底是个小辈,你亲自过来迎候她,若是被老爷或者府上旁人知道了,再传扬出去,岂不是不太好。”
贵妇人笑了笑,道:“不好又如何?难不成,我现在就回去?”侍女眼前一亮。贵妇人用手指戳了戳侍女的额头,笑道:“你这个丫头,早知道这样就不把你从宵儿身边带来了。你和她一样,眼界都变得高了,学会抬起下巴看人了对不对?”小侍女吓得脸色苍白,却没来得及说话,那贵妇人便摇了摇头道:“不用害怕,眼界高并非坏事,你愿意对我说话也是为我着想。只不过,今后莫要盛气凌人也就是了。”小侍女嚅嚅诺诺,不敢再随意插嘴。
那贵妇人乃是罗蒋氏。
今日,她在这里专门为了等候李清照。
“有些事,他亲娘暂时看不到。他亲爹暂时想不到,没办法,只有让我这个不是亲娘的主母来做这个恶人了。”罗蒋氏轻轻摇了摇头,环佩叮当,有柳条飘进了亭子里,擦过她的眼角和眉梢,刹那间微笑的风情让小小侍女看得呆了。
多少年岁月光阴过去,云鬓高挽,甚至子嗣离世,可她依旧如此光彩照人,她依旧看得懂少女心事。
大约一刻钟左右,李清照的牛车便也停在了迎客亭外,她让侍女小红侯在外面,自己独自进了亭子,坐在那贵妇人的对面。桌上早已摆放好了茶具,斟好了香茶,只是李清照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定定看着对面的妇人——罗家长房的主母,不知她今日在这里等候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罗蒋氏没急着说话,先是呷了口茶,随后对李清照道:“‘易安居士’,这个名字起得很不错,有灵气。可你小小年纪而今云英未嫁,怎也学那深宅妇人信起了禅学,做的什么居士?少女而已,便该在那秋千上笑,在绣鞋上跳,在可心人前如花般娇俏,那才是你这个年纪最动人的风景。”
李清照勾了勾嘴角,礼貌性的点了点头,随后对罗蒋氏 问道:“夫人,我与牧之……我与罗公子算是朋友。近日我听闻他……他自幼定亲的消息,还请问夫人,到底是不是真的?”
罗蒋氏点了点头,李清照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看着对面少女的脸色,罗蒋氏也难免心中为之一叹,她斟酌着措辞道:“李小姐,我儿罗诚他……并非刻意隐瞒。这件事,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听说。真的是家中老人早已为家中嫡子所定下的姻缘,他……无可拒绝。你与诚儿的事我有所耳闻,今日冒昧与你相见更印证了心中所想。我儿眼光不差。” 罗蒋氏说到这里发自内心的笑了笑,李清照则有些艰难的勾了勾嘴角。
这样的少女,真的让人心生惊艳。于是乎,罗蒋氏难免也感性了些许,稍稍抬头看向亭外忽然有些阴沉 的天空,喃喃道:“这三千大千世界,百万菩提众生,你能对他笑颜独展,他能与你相识、相知乃至相亲相爱,自是有大姻缘在。奈何,世间事不如意者常八九,高山流水可以为知音可以为同死,却为何独独不能同生?家族事、国家事、天下事、世间事,皆是不如意事。若我所料不差的话,令尊……对于你和我家诚儿也并不十分赞同吧?”
李清照红了眼眶,点了点头,十分艰难的忍住没有哭出声来。
罗蒋氏心中一时充满了爱怜,却也心知这番道理对面的少女听进去了。要知年少时谁不曾意气飞扬?一往无前、山盟海誓仿佛都容易得很,可最难得便是听得进道理,分得清是非。
罗蒋氏于是乎收起了石桌下一小盒价值不菲的珠宝,倒并非是出于吝啬,而是此时讲通了道理便不愿再画蛇添足了。此时对于李清照而言,她拿不出任何真正值得的补偿,贸然言及只怕适得其反。
罗蒋氏又在亭子中和少女说了些话,只是大多李清照都没能再听进去。她并非愚人,正相反她聪明的很,钟灵毓秀。她知道,自己和罗诚已是再无可能,心中早已充斥满了遗憾与难过。少女情怀,刚刚才春心萌动,那万千诗词还尚未填写呢,怎就……
“咔嚓……”一声惊雷,山风骤然加紧。
亭子里只有李清照一人,罗蒋氏早已不见了踪迹。亭外,侍女守着牛车不敢在此时打扰。于是乎,风满亭,发飞舞,柳梢眉眼皆是凄苦。
雨水落下,山川尽如梦中,如水朦胧。
李清照端起身前茶水,轻轻饮罢,放下茶杯随后泪眼婆娑。
雨水中,有一人一马自已无行人的官道尽头奔驰而至,直入亭前,如梦似幻。
可冷风吹动斜雨打湿了她的面颊,终于让她确认眼前虚幻的景象偏偏就是现实。白衣少年反身下马,几步冲到了她的身前。李清照定定看着他,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
罗诚先是纵马回了济州城,去了李府没有寻见李清照,听闻她出城前往兴国寺进香,于是乎想也不想便又调转马头一路追寻了过来。至于能不能 寻得到,寻到之后又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其实他都没有想好。
这其实很不像罗诚。他历来都是谋定而动,万事皆是有的放矢。可当他一时念及那个消息已经传到李清照耳中后,他便立刻打马飞奔而来。
对于柳英若,他的说法是怕李清照无法自我开解,反而误了她自己一生,导致他任务失败,平白损失了气数值。可对于他自己的内心而言,却只是想赶回来,与她多见一面,多说几句。可能是当日柳英若那诀别的场面太过让他心痛,于是罗诚不忍再去淡漠处置,虽说他心中对于这件事早已有了计较。
两两无言。
其实他从未对她做过什么表白,她也从未对他说过什么情话。两人相交相处也一直都是清淡如水,偶有波澜也无非只是时势凑巧的涟漪罢了。可偏偏世间事再怪怪不过一个“缘”字,心头事再大大不过一个“情”字。
风雨中,罗诚叹了口气,直视着李清照的眸子却只说了一声“对不起”。
李清照的泪水终于冲出眼眶,顺着有些消瘦的脸颊流下。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礼貌的向罗诚福了一福,随后与他擦肩而过。飘扬的秀发有清淡的香气萦绕鼻端,飘然远去。
罗诚怅然回头,只看得雨幕中一柄油纸伞下,单薄窈窕的身影款款而去,如一只风雨中的芍药……
至此无语,不再见,不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