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溪音还是给了我一盏莲灯。
他就是如此,虽嘴上不饶人,但他的心肠,却还是柔软的。
我专程去了西山珑海将莲灯交给了阿姒,她似乎还有些话要与我说,但我觉得,一切都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一颗解忧丹,一盏莲灯,便是我今生,对她最后的宽容。
不论在两万年前,我与她之间,究竟有过什么牵扯,到今日,一切便都结束了。
此后怀胎数月,溪音一直守在我身旁。
我曾以为,他目下无尘,性子清冷,可这些日的陪伴,终让我看清了他的真心。
对我,这世上,怕是再无人,能如他这般,待我如珠如宝。
即便是攸宁,曾经的攸宁,对我也是若即若离,我根本看不清他的心思。
生孩子对于我而言,倒是一件令人十分忐忑的事情。
但溪音的陪伴,也多少替我减轻了些许慌乱。
只是当我真正生产那日到来时,我才发现,原来最忐忑的,还是溪音。
生孩子真的很痛,就好像要把我这个人一分为二,生生撕裂一般的痛。
我一向是怕痛的,故而那日深刻的痛,即便是我今日想起来,都令人胆寒。
当我一觉醒来,看到自己身侧的孩子时,看着小小的他那与溪音极像的眉眼,我的心,一瞬间便软成了一滩水。
我生了个男孩儿,并非是溪音一直期待的女孩儿,所以我分明看见他的双眼里,有些失落。
我忍不住悄悄地笑,笑溪音有时真的就像是一个孩子。
有时想着想着,我便会担心,日后我走了,留下这两父子,他们怕是会幼稚到一堆去。
溪音给孩子取名重光,大概是希望他此生,永沐光明。
由此,也可看出,溪音虽有些失落重光不是个女孩儿,但他也同样珍视着这个孩子。
今日,是重光的满月宴。
我本不欲大办,但这天庭的神仙之中,传声筒实在太多,那些个神仙向来是没什么事情可做的,一听到有热闹之事,也不管有没有请柬,厚着脸皮便大摇大摆地来了。
他们来此,我总不可能将他们拒之山门外罢?故而,也只得摆上大宴,请这些神仙吃吃喝喝了。
毓灵蜂鸟在天边盘旋,烟霞万里,如梦似幻。
韶春踏进门来时,我正被溪音逼着喝他那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方子,熬成的补汤。
或是见我眉头紧皱,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韶春竟噗嗤一声,直接笑了。
“哟,喝药呢?”他清了清嗓子,还是没忍住唇边的笑意。
我见他这般模样,当下便恨不得一巴掌招呼上去,但这老头子总归是我的师父,我只得咬牙道:“师父要喝么?我请你啊。”
韶春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只听他道:“为师又没生孩子,就不了罢。”
这句话说得,我顿时便想上前去扯下他那一把白胡子。
这老头,些许时候不见,这嘴便又越发欠揍了些。
“神君。”韶春对着溪音颔首,态度之恭敬,哪里像他对我这般态度恶劣?
我真是搞不懂这老头儿,我楚璎再怎么说,也是长明神女,与各位神君地位相当,可他对我,却总是一个又一个的白眼。
这实在是可气得很!
溪音点了点头,而后便垂眸看向我,道:“喝药。”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冷了。
我觉得当着韶春的面儿,溪音竟还如此没眼色,他也不知,给我留些面子?
我心里气得很,赌气道:“我说了不喝就是不喝。”
我这话一出,当下便见溪音双眼微微眯了眯,看向我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危险,我听见他缓缓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又怂了。
得,没话讲。
溪音一向是这样,他若有心思哄你,便能容忍你几分,但若是过了限度,他便会暴露本性,直接开始威胁了。
我又哪里能躲得过他的这些招数?
我只得乖乖接过他手里的药碗,憋了一口气,闷头便直接灌下去。
这药,真不是我吹,苦得我简直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也不晓得溪音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药方子,我估计,定是将人间至苦的药,全都放到了一起,这才熬成了这一碗乌漆嘛黑的药罢?
我迅速将药碗放到一旁的桌案上,拿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就想往嘴里灌,却被溪音阻止了。
“喝水会冲淡药性。”溪音简短地解释道。
我嘴里的苦味儿仍未淡去一分,又听得溪音这么一句话,当下便觉得嘴里似乎更加的苦了。
“你太过分了!”我忍不住控诉道。
一时之间,我望着溪音,溪音亦看着我,我们二人僵持着,气氛似乎有一瞬凝滞。
终是韶春的咳嗽声打破了这殿中的寂静,我听见他道:“楚璎啊,忍一忍罢?毕竟你才生了孩子,身子可要好好养一养……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我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许是这些天的安逸生活,许是我日日看着小重光的那张脸,便险些让我忘记了,我原是个将死之人。
一瞬之间,胸口闷闷的,酸涩涌来,几乎就要将我淹没。
本来,我早已做好安然赴死的准备。
可是,我如今,却多了两个难舍的牵挂。
一个,是我方才生下的孩子,小重光。
我想陪他长大,想陪他走遍这长明山上的每一处,想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与他听,我甚至,想给他我最好的一切。
可是,我快死了。
另一个,便是溪音,我的夫君。
许是回光返照,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逐渐恢复了此前的记忆,我想起了我父君的脸,想起了我与攸宁儿时的一切,想起了六千年前,我在拖着父君的棺椁去沉神洞之前,与攸宁双双捏碎姻缘玉。
我曾是那般深爱过攸宁,那样刻骨的深情,我都已经想起来了。
即便是在沉神洞中的六千年中,我都未有一刻不再想念他。
那是我楚璎这辈子,第一次爱上的人。
我曾以为,他会是我的良人。
可是那许多年的追逐,终究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我想放过攸宁,亦想放过自己。
我想那么做,却又在心底一直暗暗的以为,我是做不到的。
可是世事难料,兰枝帝妃觊觎我长明秘术,妄图要我动用术法,去复活早已殒命的景玉帝君。
我强硬的态度,终于使得兰枝帝妃对我动了手。
因为兰枝帝妃的陷害,我失去了过往的所有记忆,也忘记了我对攸宁那些刻骨的情思。
忘记,有时便是最好的良药。
曾经我不信,但后来,我却是不得不信。
溪音救了我,从此便将我从过往的那段风月之中解救了出来,使我成为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我从未想过,与天地同寿的自己,竟也有殒命的时候。
我亦未曾想到过,溪音对于我,竟是那般深情。
他曾说恨了我三万年,我曾一直不理解,可如今,我想,他对于我,大抵是想念熬成了恨意罢?
我欠他,纵然我实在想不起三万年前的事情,但我肯定,我一定害他不浅。
我很庆幸,在我一无所有,最为落魄的时候,身旁,还有一个溪音。
他是蓬莱仙岛的一朵断莲,以残莲之身,修得蓬莱岛主之位,这其中有多少艰辛,我无法想象。
但我感谢岁月,感谢命运,将溪音,送到了我的身旁。
我正失神,却感觉到似乎是谁冰凉的手指凑到我唇边,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舌尖便绽开甜甜的味道。
是一颗糖。
我抬眼看向溪音,便见他抿了抿薄唇,偏过头去,只露出微微泛红的耳朵。
“还苦么?”我听见他别别扭扭地问我。
我只觉得嘴里的甜味儿,一直蔓延到了我的心头,整个人一瞬都好似泡在蜜罐儿里似的。
这就是我的男人啊,真可爱……那一瞬,我想。
“不苦了。”我轻轻地答。
我开心得不行,可韶春却似没眼看,他直接捂了捂自己的眼睛,叹道:“现在的小年轻,真是会玩儿。”
我还未曾开口,便见溪音冷淡的看了韶春一眼。
韶春顿时一噎,直接站起身来,讪讪地笑了笑:“我还是去看看小重光罢。”
说罢,他便急匆匆地往内殿里走去了,好似身后有什么人在追赶他一般。
我也不晓得,韶春究竟是为何这般惧怕溪音?
按理来讲,我是他的徒儿,溪音曾在昆山仙山时,又是我的徒儿,那么依照这辈分来讲,他也该端一端架子才是,可这老头子,怎的比我还怂?
我咀嚼着嘴里的糖果,蹙着眉思索着。
“以后喝药,不许再闹。”我正想着事情,却听见溪音说道。
我抬眼看向他,嘿嘿笑了:“如果有糖的话。”
他唇角一弯,显然是被我气笑了:“楚璎,你是小孩儿么?”
我哼了一声,顺嘴说道:“我是小孩儿他娘。”
也不知我这句话究竟是哪里取悦了他,他竟一瞬缓和了脸色,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
我瞧着他这模样,便没忍住在心底嘟囔了几句他这古怪的脾气。
许是之前那灵药的药效消退了的缘故,如今的我,哪里还听得见他的心里话?
这实在是一件遗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