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将事情都说开了,但我与繁予之间多多少少也还是有那么一点尴尬。
本来繁予就要开口说告辞,适时,阿姒对繁予道:“太子,臣妾有些话想与神女说,你能不能先去偏殿等一等臣妾?”
繁予有些惊诧:“怎么?阿姒你与楚璎神女可是认识?”
听了他这话,我一挑眉,却并不言语,只是看向阿姒。
阿姒亦是看了我一眼,随后便对繁予道:“臣妾在凡间时,神女曾救过臣妾的命,是臣妾的恩人。”
繁予听罢,点了点头,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暖意与真诚:“原来楚璎神女竟是阿姒的恩人……”
我一听便知阿姒指的是五年多前,在罗云宫中,我赠给她一颗解忧丹的旧事。
于是我弯唇笑了笑:“太子妃与我有缘。”
繁予则是对着我郑重地弯腰行了一礼,而后才又注视着我,认真道:“此前对神女多有不敬,实在是繁予气量狭小了,儿时之事,如今犹记……是我繁予太过狭隘。”
我一怔,竟没有想到,繁予竟会这么说。
他贵为西山珑海的太子,其父乃是清和道君,虽比不得出自上古四脉的神,却也能与仙界帝君比肩了。
纵是我身为长明神女,身份的确高他不少,可这繁予又何曾将我放在心里过?更莫谈这般客客气气地与我道歉。
我不禁深深地看了阿姒一眼。
想来,这阿姒在繁予心中的分量,实在不低。
“繁予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说到底都是我儿时不懂事。”我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他这副样子,我实在是有些不习惯。
繁予亦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神女与我可算是冰释前嫌了?”
我当即点头:“繁予你何必与我这般客气,说来我们二人也算作是儿时的玩伴,你忽然这般知礼,倒教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繁予低笑一声:“神女倒是看得起我,既是如此,那么我若再不领情,便是我的不是了。”
随后,他便又对身旁的阿姒道:“既然你与神女有话要说,那么我便先去偏殿等你。”
阿姒一笑,眼眉之间,都是春盛露生之美态:“谢太子。”
繁予眼神明显又柔和了几分,对我一颔首,随后便往殿外去了。
待繁予离开后,这落英神殿中一瞬便静了下来。
这殿中只剩下我与阿姒两人,但我与她相对而立,却是久久不言。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阿姒。”
她则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我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其一身繁复衣裙,头戴花冠,腰间环佩,神采亦是那般动人,我便道:“我本以为,我们此生都不会再见。”
阿姒却是摇头:“可是我却一早就知道,我迟早是会再见到璎璎你的……”
听了她这话,我不由蹙起眉:“你可知,即便你如今依靠着解忧丹重新拥有了一副躯体,也始终无法真正洗脱你身上的杀孽?”
暮云城中的数条人命,都是阿姒亲手犯下的罪孽。
这是深刻在她的命运之中,始终消磨不去的。
阿姒闻言,浑身一颤,眼底渐渐有些发红。
我等了许久,方才听见她颤着声音道:“我知道……”
“那么你告诉我。”我定定地望着她,又一次问道:“你究竟为何会与繁予相识,还嫁给了他?”
而阿姒的一双手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衫,垂下眸去,似乎是不敢看我。
“你身为鬼身,可冥府阎君处,却并无你的命数,你去不得黄泉,亦无法再世为人,我当初赠你解忧丹,一则不想你再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徒增杀孽,二则是怜你天下之大却无你容身之所……我以为,你拥有了躯体,摆脱了鬼身,便会就此向善……可你,却又为何要出现在西山珑海,还做了繁予的太子妃?阿姒,你且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见她迟迟不肯开口,我便又道。
我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当初一时随心的举动,是否是做错了?
“璎璎,我真的没有任何目的,我只是为了繁予而来,若非是因为繁予,我便不会费尽心思地想要活到现在……他是我唯一的愿望,两万年前是你成全了我,五年之前,你再一次成全了我……璎璎,我欠你良多。”她的眼泪顺着眼眶滑落下来,无声地滴在大理石的地面上。
她又一次提到两万年前,我隐隐地察觉到,她似乎知晓我很多的事情。
我心底怎么可能没有好奇,但我最终还是强压下来,不愿过问。
于是我便道:“你只需告诉我,人间大周朝的皇后,暮云城的城主,究竟是不是你?”
这是我一早便有的猜测。
她果然瞪大了双眼,后退了几步:“璎璎你……”
我见她这副情状,当下便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果然如此。”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双眼空洞洞的。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我方才见她苦笑了一声,低声一叹:“璎璎,你还是这般聪慧,我永远都瞒不过你……”
我走到桌旁,坐下来,执起一盏茶浅酌了几口,才道:“都与我说说罢。”
她立在那儿,浑身僵硬,看着我的那双美目里,满是哀愁。
最终,她还是开了口:“璎璎,你可曾听过,西山珑海的太子繁予离开珑海神殿两万余年,也是如今,方才回归?”
我不知她为何提起此事,便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她的唇弯了弯:“其实,繁予哪儿都没去,他只是……睡着了。”
“这是何意?”我蹙起眉。
“繁予沉睡了两万余年,清和道君对外却说他是去六界游历山水去了。”阿姒如是说道。
“什么?”我竟是不知,这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阿姒抿了抿唇,又继续说道:“繁予两万年前受了重伤,三魂七魄四散于六界之中,就此陷入沉睡,清和道君只能替其保住躯体,却无法寻回他的神魂……而我这两万多年来,游走于四海之间,便是为了替他收集魂魄。”
“我深知此事之艰难,便是连清和道君都放弃了……可我又怎么甘心就这么失去他?更何况,他也是因我,才遭此大难……我赢姒已是残破鬼身,即便是灰飞烟灭,我也要收回他的所有魂魄,还他这份情意……”
“这两万多年来,我的确害死了不少人,因我必须要活着,我必须要收回繁予所有的魂魄……那大周朝的皇帝身上,便留存着繁予的最后一丝神魂。”
“暮云城中的人,的确都是死于我之手,我本不想那样的……可是璎璎,我寄存在周朝皇后的身上,皇后是天生的凤命,有气运相护,以她为寄主,便是在害我自己……我那时正逢戾气爆发,失去了理智,才会于一夜之间,将暮云城中的人全都杀了。”
“璎璎,我与皇帝和离,只要了暮云城,便是为了还殷皎月一份人情,我更想建造出一片乐土,造福暮云城的百姓……我是想恕罪的,可是我,却将一切都搞砸了。”
她说了许多,一字一句,悲戚无比。
我一直疑惑的事情,也终于都有了答案。
我听了,心里一时涌起无数情绪,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实在是没有想到,阿姒她竟是为了繁予,而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境地的。
繁予与阿姒在两万余年前究竟有过什么牵扯,她又为何会认识殷皎月,以及我在他们之中,究竟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这一切,都像是被迷雾笼罩着,显得是那般朦胧不清。
可是我很清楚,只要我想,我便可直接问我眼前的阿姒,问她在两万年前,我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这一切,便都可水落石出。
可是我不愿问,又或许是,我根本不敢再去过问。
我想起攸宁,想起聂羽神君与我说过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我害怕去面对过去的自己。
我想将一切都放下,便不应该再去过问曾经的一切。
如今的我,又还有几日可活?
我只想珍惜如今的每一刻,只要溪音还在我身旁,只要我能顺利生下我的腹中的孩儿……这于我,便已是极大的圆满了。
“阿姒,可你应该清楚,即便你有苦衷,可你也的的确确背负了许多的杀孽……天命不会容情,它只在意事实。”我握紧了手里的茶杯,对阿姒道。
“我知道的,璎璎。”她苦笑了一声。
“可是我不后悔。”
我垂下眼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你以为,你与他又还有几天可以相守呢?”
她已经犯下了杀孽,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她与繁予之间,今生便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我想起繁予方才的模样,看来他待阿姒亦是情深义重。
只是可怜这两个有情人,好不容易相守,却又面临着巨大的危机,这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
“我都明白,但是我想,我能多在他身旁多久,便待多久……直到我死,我都是甘愿的。”她望向殿外那缭绕在玉阶前的烟雾,轻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