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时,溪音终于回来了。
约莫是听人说了攸宁白日里来过长明山的缘故,他踏进落英神殿时,那张脸阴沉沉的,没有半点笑意。
当他那般锐利的目光看向我时,我一个手抖,手里方才咬了一口的糕点便掉在了桌上。
我讪讪笑道:“这是怎么了?”
他一步步走到我身前,开口时,嗓音莫名有些阴测测的:“攸宁来过了?”
我点了点头,如实答:“是来过。”
他听了,则是冷笑:“挨了一顿揍,竟还能到长明山来作妖,看来,是伤得不够轻。”
听他这么说,我便惊诧了:“你揍他了?”
“怎么?你心疼了?”他低眼轻睨着我,语气里带着些许威胁。
我忙摆手,道:“不不不,我只是好奇,你如今分明还未恢复修为,又如何能打得过攸宁?”
“收拾他,难道还用得着我亲自动手?”溪音冷哼了一声。
“什么啊?”我有些发懵。
他再开口时,语气仍是冷淡得很:“对付攸宁,月澜便可。”
他一提月澜,我便想起了当初砸蓬莱仙岛上,那只临着瀛水顾影自怜的重明鸟。
就那只鸟,他竟还有本事与攸宁斗法?
我实在是不敢相信。
不过,说起月澜,我便想起了曾在蓬莱仙岛上,照顾过我的明秀。
于是我便忙问溪音:“明秀可还好?”
溪音一怔,似乎是思索了片刻,方才想起他蓬莱还有明秀这么一号人。
“与月澜相处得不错。”他如是说道。
“你是说,他们二人……”我瞪大双眼。
溪音点了点头:“是你想的那样。”
一瞬间,我觉得明秀可能真的是人生赢家没有错了。
她努力了这么久,终于可以达成所愿,给那只重明鸟,梳一辈子的羽毛了。
我打心底里为她高兴。
“愿她幸福。”我笑着说道。
溪音挑了挑眉,坐到我身旁来,一双眼盯着我,开始审问道:“今日攸宁来,都与你说了什么?”
他又将话题引了回来,我也逃避不得。
我只好叹了一口气,道:“这些重要么?”
“你觉得呢楚璎?难道不重要么?”他微微勾了勾唇角,语气里透着些危险的意味。
我一瞬认怂:“神君大人说得都对。”
“快些给我交代清楚!”他蹙着眉,不耐烦地催促我。
“呃……他就是来道歉的。”我眨了眨眼,说道。
我这么一说,溪音当下便明白了。
他冷笑一声:“道歉有用的话,我揍他可不是白揍了?”
而后,他又看向我:“还有呢?”
“没有了。”我认真答道。
我觉得,后来攸宁与我说得那些话,若是我讲与溪音听了,他怕是还得再唤月澜将攸宁揍一顿。
再这样下去,仙神两界可就不得了了。
毕竟,攸宁他是未来的帝君。
“真的没有了?”
“没有了。”
“楚璎你可千万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啊……”
我实在是很无奈,顶着他那样的视线,我又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好在他总算是相信我了,冷哼了一声:“谅你这蠢东西也不敢骗我。”
我干笑了几声,眼珠转了转,忙问:“你还没说你今日是忙什么去了?”
我这话问得十分随意,可我面前的溪音听了后,竟莫名红了耳尖。
他别过脸去,说话也有些结巴:“本君不过,不过是出去随便转了转。”
他耳尖微红,如玉般的脸颊也渐渐染上浅薄的红晕,右眼尾下的那一点朱泪痣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殷红灼人。
纤长的睫羽微微一颤,他眼神闪烁,不愿看我。
我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但我面上仍是不显,只是点了点头:“哦,这样啊。”
我哪里敢深究下去?沈溪音除了毒舌,整人的法子也是一套又一套的,早些年在蓬莱,我便已经领教过了,我可不敢再招惹他,免得将他惹急了,他又得整我。
可是……
我瞧着他耳尖上的绯红颜色,心里莫名一动,一瞬觉得,他竟有那么一点……可爱?
许是鬼迷心窍,我竟伸出右手去,捏住了他的耳垂。
他整个人蓦地一颤,看向我的那双眼里满是惊诧。
我被他这么猛地一看,当即便回过神来,想要收回手,却被他一把抓住。
他望着我,目光灼热,让我根本躲避不得。
“我,我错了……”
我这已是第二次大胆地去捏他的耳朵了,上一次是我尚在病中,他不与我计较是很正常的事,但是这一次……却是说不定了。
所以我十分果断地认了错。
而他的眸光越发深邃,仿佛藏着皎月星河,灼灼含光。
他俯下身来,一点点地逼近我。
我呼吸凝滞,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溪音?”
他握紧了我的手,嗓音一瞬有些沙哑:“楚璎。”
“怎,怎么了?”
许是他望着我的眼神太过缱绻柔和,让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渐渐凑近我的耳畔,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脖颈间,我能感觉到,他轻轻地吻了吻我的耳垂。
我一瞬忘了呼吸,心头顿时犹如擂鼓一般,脸颊烫得厉害。
谁晓得,他忽然开口,一声低笑:“你在想些什么?”
我被他的笑声一惊,懵了:“啊?”
他忽然直起身子,慢悠悠地执起桌前的茶杯,浅酌了一口,才瞥向我,冷哼了一声,又骂了我一句“蠢东西”。
我被他这忽然的转变弄得一愣一愣的,待我彻底反应过来后,方才怒瞪他:“沈溪音!”
但是当他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后,我顿时又泄了气,根本不敢说些什么。
我想我再他面前,实在是太憋屈了些。
怎么说,这里是长明山,是我的地界,我是长明神女,身份地位又哪里比他低了?
可我却这般没出息,竟被他愚弄至此都不敢反驳半句。
这让我有了一种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蓬莱仙岛上的那些岁月。
那时候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这会儿我在自己的地界上,却还是挺不直腰背。
我实在是太窝囊了。
我正丧气着,溪音或是见我许久不说话,便伸手戳了戳我的脸颊:“生气了?”
我仍旧不说话,誓要维护我最后的一点尊严。
我本以为这厮或许良心发现,会好生宽慰我几句,却不曾想,他竟又是悠悠地饮了一口茶,语气凉凉道:“还知道生气,那么你日后得多注意些,答应过我什么你可都得记得清清楚楚,半点都不能含糊。”
他又一次看向我,威胁道:“若是再被我发现你单独见了那攸宁,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
果然,这厮比我还要记仇。
他这般戏弄我,原来还是在介怀我见攸宁的这件事。
“听见没?”他拧着远山似的眉,不悦地看着我。
“听见了……”我恹恹地答了一句。
许是我这句回答总算是让他高兴了,他点点头,搁下手里的茶盏,忽的凑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我懵了,瞪大双眼看着他。
他殷红的薄唇原本噙着些许的笑意,但见我这副表情,他便又在顷刻间沉了脸,语气颇有些不满:“你这是什么表情?”
“啊?”我愣愣地应了一声。
他冷哼一声,伸出一只手来,捏着我的脸颊:“欠收拾。”
“……溪音,你放手。”我总算是回过神来了。
“嗯?”他盯着我。
“……那,你随意。”我又怂了。
他终于笑了笑,右眼尾下的朱泪痣风情撩人。
我正望着他的脸出神,却被他塞了一嘴的糕点。
或是见我愣住,他便语气轻快地对我道:“赏你的。”
……那还真是多谢你啊。
我找不到语言来形容他的这一举动了,但事实上是,我被他塞了一嘴的糕点,根本没机会说话。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寂静下来,安然不动。
他在我身旁饮茶,我则是努力地想要把嘴里的糕点吃光。
他一直在注视着我,我都知道。
我没有看他,但我心里却是一阵阵的暖意。
我想,这世上,或许再没有人,能如溪音这般待我了。
“楚璎。”我听见溪音忽然唤我。
我回过神来,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他抬起一只手,修长白皙的指节一曲,一道金光凝聚又扑散,他再张开时,手掌之间,便已有一个白玉小瓶子。
“这是什么?”我疑惑地问。
他递到我手里,只是道:“你的药。”
“什么药?”我将手里的小瓶子看了又看,而后打开木塞,凑近鼻尖,轻轻一嗅,一股清冽凛然的香味袭来,实在沁人心脾。
可溪音却不肯与我多说,只是横了我一眼,没好气道:“你只管吃就是,我还会害你不成?”
我瘪瘪嘴,塞上小瓶子,小声嘟囔:“万一呢?”
“你说什么?”他猛地瞪我。
我一个激灵,忙干笑道:“不过是玩笑罢了,哈哈哈……”
他伸手,一把揉散了我的发髻,这才仿佛有些解气似的,哼道:“没良心!”
我将那小瓶子放在桌上,然后看向他,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我知道,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便有千千万万颗善变的心,我不晓得旁人,但我唯独晓得溪音你,是绝不会害我的。”
我相信他,因为他为了我,放下了三万年的仇恨,更为了我,甘愿与我一同去凡尘里走那一遭。
为了我,他已付出了太多太多,而这些情意之重,是我此生都还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