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我终于离开了罗云宫。
攸宁仍旧未归,秋娘说到做到,真的放我离开了。
她给了我足够的食物与水,让我牵着一只骆驼,独自一人穿行过茫茫大漠。
我想过要去暮云城见一见殷皎月和汤圆儿,看看他们的境况,但我又想,似乎也没有那个必要。
若是我去了,只怕又不晓得会牵扯出什么事端来。
我与殷皎月那父女俩的缘分,还是到此为止的好。
于是,我便歇了再去暮云城的心思,准备在帝都长安修整几日,便往昆仑仙山去。
离开了罗云宫,我手里的觅音铃,便又有了效用,但我每每与韶春联系时,却怎样都收不到他的回音。
我有些不安,韶春即便是平日里再不着调,但在大事之上,他也不可能如此马虎。
而我消失了五年,他怎会连一丝反应也无?这其中,定然不简单。
夜幕降临之时,我已在客栈的床榻上安然躺下。
听着窗外的蝉鸣声,我方才意识到,这是人间的夏季。
许是因为大漠的奇毒,我不单单是脸上留了一道疤,渐渐地,我竟已感觉不到寒冷或是温热。
即便是受了伤,我也再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攸宁常常为此而忧心,他总劝我服下他手里的解忧丹,而我却是每每拒绝。
幸好我拒绝了,若是我当时听了他的话,那么我如今,岂不是真的又欠了他?
我与他之间,不论是债是恩,都不该再有所牵扯了。
其实于我而言,这样麻木的身躯,失去痛觉的我,并没有什么不好。
我向来是受不得疼的,此前脸颊上反复恶化的伤,便已将我折腾得不轻,如此,倒是极好。
便是日后,若有人用刀子狠狠地在我心口捅上一刀,我都是不会痛的。
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只是我没想到,我方才这么想过,下一刻,便有人破了屋顶,飞身下来,将一把匕首,狠狠地刺进了我的胸口。
我眼见着那匕首插在我的胸口,殷红的血液不断涌出来,却毫无一丝痛感。
我抬首,看向这黑衣人,却见其眉眼阴柔,分明是个女人。
忽的,我叹了一口气:“欺霜啊。”
她浑身一颤,一双美目瞪大,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连握着匕首的手都有些不稳了。
“舒窈她这是何必呢?”我望着她,笑了笑。
“我这副肉体凡胎,如何值得她惦记?即便是这肉身死了,我楚璎神魂不灭,自当归位九天之上,重生于十二重天……她为何又要派你前来,多添上这么一笔债呢?须知我楚璎,向来便是有仇必报之人,即便是千年万年,谁欠了我,我可是都记得一清二楚。”我轻轻地拨开她的手,自己握着那匕首的手柄,语毕时,那匕首也被我拔了出来。
刀刃滴着我的血,伤口也在一瞬间,涌出来更多的殷红颜色,而我却毫无一丝疼痛之感。
而面对我的这一番话,欺霜显然已经慌乱了。
她忙翻身下了床榻,跪在我面前,道:“神女恕罪,欺霜实在是……毫无办法啊。”
我见她怕成这副模样,便觉得颇为好笑,明明她方才将匕首刺进我胸口时,可是没有半分含糊。
但我不会为难于她这么一个奴婢,毕竟舒窈是什么人,我已经在多次的教训中,已经了解了。
“欺霜,说说罢,你那主子,究竟为何要派你来给我添上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刀。”我淡定地打开一旁的匣子,取出里面的伤药,替自己处理着那一直在往外渗血的伤口。
欺霜抿唇,垂着头,却是久久不言。
待我终于替自己绑好了绷带,擦了擦脖颈间已经干涸的血渍时,见她仍是不语,我便不耐道:“欺霜,你说是不说?”
欺霜伏低了身子,终于是开了口:“神女恕罪,帝姬,帝姬说,您此前神魄受损,经由重幻之眼入这轮回,便能修复您的神魂,但若是……若是您的这副凡人躯体非正常死亡,那么您可能会再受重创,甚至……消磨魂灵。”
欺霜的这一番话说出来,我当即便愣住了。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这其中,竟还有这样一番原由。
这一瞬,我一直以来困惑的事情,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溪音为何要将我踹下重幻之眼,要我来经历这样一番轮回?这是我此前,一直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而现在,一切似乎都已经有了答案。
唯有轮回一世,方能彻底修复我的神魂,这便是他要将我踹下重幻之眼的理由。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跳下重幻之眼,也来走这一遭呢?这完全没有必要啊。
我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对欺霜道:“回去告诉舒窈,她的这笔账,我楚璎记下了,若我未能如她所愿消磨魂灵,那么请她在九天之上等着我,终有一日,我必会向她讨回这一切!”
欺霜浑身一颤,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我行了大礼,转身便化作一抹淡色的流光,消失了。
而我躺在床榻上,望透过那破了一个大洞的屋顶,望向那天幕上的几点疏星。
渐渐地,那些星斗在我眼中,渐渐凝成了攸宁的脸。
我最怕的是他的眼,故而那一瞬,我便猛地闭上了双眼。
只是双眼闭上,却终究挡不住有两行湿热自眼角滑落下来。
我有何时,像如今这般无助过?
迷迷糊糊的,我陷入了睡梦之中。
在数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穿行,我似烟,又似雾,梦中人看不见我,我亦看不清他们。
他们在我的梦里争吵,或是厮杀,偶有几声嘲笑传来,那一瞬,我好似听见有人唤了我一声“蠢东西”。
但在我来不及反应之时,那一切又在刹那之间消失于须弥。
最炽热的烧灼感自胸口传来,将陷在梦境之中的我拽了出来,我好似身在大火之中,就要被其吞噬干净。
我紧紧地抓着身下的锦被,不明白这样烧灼一般的剧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分明,是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了啊。
那种疼痛,似乎是从灵魂深处传来,透过这副躯体,传达至我的每一寸骨髓。
痛得越厉害,我却是越发的清醒,我想着欺霜方才的话,想着我自己怕是真的逃不过这一劫了。
这得是有多么憋屈,我身为长明神女,竟被舒窈的奴婢一刀致命。
我也终于还是没有完成父君的遗愿,守护好长明山,甚至让长明一脉至我这处……断绝干净。
当我真正失去意识的那时候,我内心满满的不甘都化作了我眼前的一片水雾,朦胧了我头顶上的那一片星幕。
我以为,我就这么死了。
以至于翌日我醒来时,望着头顶那破了洞的屋顶,还有些发懵。
人若是死了,还能留有魂魄,归去黄泉,经由奈何桥上走一遭,饮过孟婆汤后,再入轮回,循环往复。
但若是神仙殒命,那么便是万古不见此身神魂了。
也许,那魂魄会化作山间的一缕清风,也许是谁人手指间的一抹流沙,无识无感。
可是我这又是个什么境况?
我坐起身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这双手,又摸了摸我的脸。
我分明,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当我不经意地看见自己的胸前染血的绷带时,我蹙眉,伸手把绷带解开来,却见昨夜的伤口竟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连个伤疤都未曾留下。
我愣了愣,不由伸手去触摸自己的胸口,难道昨夜的一切,都是梦么?
我摇头,不,那样真实的剧痛,绝不是梦。
可我,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若真如欺霜所说,那么我此刻,理应死了才是啊。
但我分明又活得好好的。
“姑娘?”彼时,一阵敲门声传来,我听见店小二在唤我。
我忙应了一声,道:“有事么?”
“你没事罢?昨夜店里进了贼,小的来敲你的门,你却怎样都不应……小的又不好直接进来,便只得等天亮了,再来询问你。”小二在门外说道。
“进了贼?”我有些疑惑。
“是啊,但姑娘你放心,这贼人已被人擒住了。”店小二又说道。
“姑娘可要用早饭?”紧接着,他便又问道。
我闻言,仰头瞧了瞧那破了个大洞的屋顶,便忙说道:“不必了,我还不饿,若是饿了,我待会儿下楼便是。”
店小二在门外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而我则是望着那破了洞的屋顶,犯了难。
我身上的银子已经不多了,凭着我在昆仑仙山上修得的那么一点术法,自然也做不到点石成金。
可是这屋顶,总是要被店家发现的。
我心头有些憋闷,这明明是来杀我之人惹下的事端,而我侥幸未死,却要替杀我之人收拾这烂摊子。
这实在是荒唐得很。
我念及九天之上的舒窈,便不由冷笑一声。
我既未死,那么她便合该付出些代价了。
敢谋害我,她舒窈怕是嫌她那九重帝阙住得太过舒服了罢?只待我重归神位之时,便是她舒窈还债之日。
到那时,便当我是为了她与攸宁的婚事,添个彩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