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溪音见识了我床榻上那些乱糟糟的物件后,我自觉我这个师父在他面前便没什么脸面了。
他那日惊诧的目光犹在我脑海,我每每想起,便是忍不住的尴尬。
可溪音除了那一瞬的惊诧,却也再没有旁的情绪。
只是我那一片狼藉,却还是他替我收拾整齐的。
我想溪音在蓬莱时,还是那般矜贵的神君,平日里见着我,总要骂我一声蠢东西,实在是不讨喜得很。
而如今他失去了记忆,竟肯挽起衣袖,替我收拾屋子……
如今的溪音,乖巧温顺,便是我随口夸赞他一句,都要脸红好些时候。
若不是晓得他也同我一样,已有好几万岁,我还只当他是个涉世未深的懵懂少年。
但这样的他,的确顺眼多了。
只是,令我唯一有些不自在的是,自那日过后,溪音便每日都来我这里,替我收拾好被我弄乱的屋子。
我也曾委婉的表示过不需要他每日来替我做这些事,可他每每听我说这话,都只是抿着殷红的薄唇,低首不语,然后第二日仍准时出现在殿门处。
今日也是一样,我方才从床榻上起身,推门便见溪音已等在殿外了。
我本想直接拒绝他进殿,可看着他对着我腼腆一笑时,我盯着他右眼尾下的朱泪痣好一会儿,终是软了心,侧身放他踏进殿门来。
于是,便有了此刻,我坐在桌前手执杯盏慢悠悠的饮茶,而溪音则挽着衣袖替我收拾屋子。
我盯着他忙碌的背影好一会儿,想起之前在九天之上他那副骄矜冷淡的模样,又想起我作为蛇身时,被他捏着尾巴尖儿晃来晃去的那些日子,心头便有些惶恐,额角也隐隐有了些冷汗。
我想,若是等这厮恢复了记忆,再记着他莫名成了我的徒儿,又曾纡尊降贵给我收拾屋子……我甚至能想象到那时他唇畔的冷笑,眼中的讥讽。
于是我虽有些迟疑,却还是唤了一声:“溪音……”
溪音闻声,转过身来,一双明净的眼瞳望向我:“师父何事?”
“咳……”我假意轻咳了一声,停顿了片刻,斟酌着说道:“你……不必每日都来替我打理这些,修炼才是头等大事,我可不能耽误了你。”
其实我是想说,左右他就算替我收拾齐整了,他一离开,便又会被我折腾回原样……
但我话到嘴边,却又换了个说法。
我实在担不住他对着我,一脸委屈的模样儿。
“师父不必担心,三月后的试炼大会,溪音定会将那露生剑拿来给你。”溪音此时已经整理完毕,他用布巾擦了手,随后又将挽起的衣袖放下来,遮住了那素白的手腕,又来到我身前,郑重说道。
我一怔,竟是不晓得,他还将此事放在心上。
据说那露生剑,乃是某位仙君曾经的佩剑,因着我那仙君与我师父韶春交好,便将佩剑赠予了他。
而今,韶春却将那仙家挚友赠给他的礼物,作为了试炼大会的彩头。
当时我听了这些话后,随口便说了句想见识见识那露生剑,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都忘记了的事,却一直被溪音记在心里。
其实,我之前因着好奇,已去韶春那里见识过了那传闻中的露生剑,且的确不凡。
我本想直接便抢来,但我修炼无果,修为低微,即便是夺了来又有何用?
凭我这一身微末修为,如何能驾驭得了那样一把仙剑?
但于溪音而言,那露生剑,倒很是配他。
于是我便对他道:“这露生剑,你是一定要拿回来的,但不是给我,而是给你自己的。”
溪音面露疑惑:“可是,是师父你喜欢啊……”
“为师要那露生剑有何用?倒不如你赢回来收着,我偶尔看你练剑也可。”我摆摆手,说道。
溪音一听我这话,那一双墨色的眼眸闪过几丝光芒:“师父要看我练剑?”
我瞧着他那莫名欢喜的模样,有些不解,却也还是应了一声。
“那,那就这么说定了……”他脸颊忽然染上几丝薄红,垂首不再看我,腼腆害羞得很。
我有一瞬发懵,不晓得他为何又忽然脸红。
我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道:“咳,这前提是,你真的赢回了那露生剑。”
溪音看着我,认真的点了点头:“溪音定不会辜负师父所望!”
“……”我瞧着他这副模样,还是觉得有些不习惯。
而这些日子以来,我每每见到溪音,夜里总会梦见曾经的他,梦见在蓬莱的那些日子。
溪音明明只是失忆而已,性情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若不是他那世间难寻的好相貌,以及他右眼尾下的那一点朱泪痣,我几乎都要以为,他是另外一个人。
“你……既要准备三月后的试炼大会,便不必再每日来替我整理屋子了罢?”我试探着询问。
说起来到底还是我太没出息了些,明明如今的溪音就像是一颗软柿子,可我在面对他时,仍不自觉的讨好,甚至拿不出一点身为人师的威严来。
“师父不必担心,每日来替师父整理屋子,也不会耽搁我修炼。”溪音蹙了蹙眉,对我说道。
“……”我见他态度仍这般坚决,便有些挫败。
我想他是否有什么毛病?否则为何我那书架上的每一本书的边角非要对得整整齐齐不可?
再说我那书案上摆的物件儿,也被他一丝不苟的分文别类,放置得无比整齐。
便是连我那被子,他都叠得像是豆腐块儿似的,平平整整,少有褶皱。
我是懒散惯了,看着这屋子里整整齐齐的样子,我连睡觉都有些睡不踏实,午夜梦回,迷迷糊糊睁眼,还以为自己在旁人的屋里,当下便惊醒了。
可溪音非要来,我又哪里敢拦着?
若是他日后恢复了记忆,指不定要如何整我。
“而且……”
溪音蓦地又开了口,使得我当即回过神来。
只是我一抬首,便见他看了我一眼,随后便微垂着头,薄唇抿了抿,耳尖儿又红了:“我每日都想见到师父……”
我像是被雷劈中了似的,僵硬的立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真的不甚明白,为何溪音会变成这般腼腆害羞还粘人的模样……
我内心很是复杂,但面上仍未有表露,我只是勉强开口,干巴巴道:“那,那便依你罢。”
我还是太窝囊了些,即便是面对如今这般乖顺的溪音,我也仍说不出拒绝他的话来。
我想,或许是于蓬莱仙岛上的那次初见,他是真的让我记住了那瀛水的凉。
“多谢师父!”溪音猛地抬首,对我露出笑颜。
而我望着他的笑容,当即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堪堪说了句:“……乖。”
随后,我便又想起了些事情,便问他:“近日怎么无人来我朝云殿了?”
溪音眨了眨眼:“师父要他们来作甚?”
我怪异道:“他们不是喜欢来看你么?”
前些日子方才还有人提着果篮,首饰,美食,甚至带着银票前来,我这朝云殿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
可如今却为何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溪音无辜道:“许是看腻了罢……”
我听罢,却没忍住反驳道:“这是什么话?你这样貌哪会让人看腻?”
他怕是不晓得自己究竟生了一副怎样的皮囊罢?
便是那时常与我过不去的颜芳,也没忍住带着些美酒来我朝云殿中,美名其曰是向我道歉,实则还是为了见溪音一面。
她心里那些小九九我能不晓得?我本想将她打发走,可不巧,适逢溪音来我殿中拿玉简,正教那颜芳看直了眼。
便是我下逐客令,她转身离开时,脚步都是虚浮的。
有个貌美的徒儿虽说有些麻烦,但总归还是有些收获的。
譬如,那些人带来的东西,我都未作推辞,照单全收。
可如今一个上门的人都无,我又该如何收些好处呢?
“师父……”溪音忽然唤我,我望向他,便见他小心地瞧着我,又不自觉的抿了抿殷红的薄唇,一双墨色的眼瞳中泛着皎皎华光。
“师父你……你也喜欢么?”他轻声问我,眼含希冀。
我一时未曾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也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方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自,自然是喜欢的。”
我这话所言非虚,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能免俗。
但更准确些,则是我更注意他的是,他右眼尾下的那一点朱泪痣。
我每每瞧着他那一点泪痣,便会晃了心神。
他到底是生得一副精致绝艳的好相貌,当真是郎艳独绝,芝兰玉树。
“回去罢,不早了。”见他又红了脸,我便直接说道。
溪音似乎很是满足,他点了点头:“是。”
待至殿门处,他又飞快的瞧了我一眼,随后便又转身,离开了。
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也不知为何,下意识的便松了一口气。
我竟觉得,面对如今的溪音,比之前还累。
但我终归,是将他打发走了。
我走进内室,往床榻上一扑,弄乱了溪音方才整理好的被子,这才满意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