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不知,她早就知晓他酒量极浅,且醉了便睡,酒品甚好。
他大概也不知,她葫芦里的酒,被她加了东西的,她身上没有药,是她从山上采来的药草,就在她每日遛狗或者消食散步的时候。
他们对她没有防备。
半点都没有。
手缓缓伸入他的衣襟,指尖是微凉的触感,夜间的风从海上来,潮湿且冷,她并不困难的,便从他怀中掏出一枚玉色的令牌,上有历界妖王亲自加持的禁令,纹路繁复星星叠叠,只半掌大小,整个妖界却仅有两枚,一枚归于妖王,一枚,归于大护法。
看着掌心的东西,桃花眼睛微潮,这个东西,是可以让她寻那人的东西……
她从他身上偷走,他有失察之罪,身为刑罚执行者,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胸口闷闷的痛,她深吸口气,极力压抑眼底泛开的酸意。
“呜……”小白狗似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咬着她的衣角发出一声细细弱弱的声音,桃花垂手摸摸它的脑袋,吸吸鼻子,眼底水意下是坚定的眸光,她将那片叶子扯下,盖在商陆身上,深深看他一眼,俯身抱起小狗便往外走。
他身上气息已掩去,现在夜中,她只要在天亮前赶回来……
只要在天亮前赶回来!
她跟着令牌指引的方向掐诀,几个瞬息便到了妖界边线,有这令牌,可以不经过看守妖兵的审查,她可以自由出妖界。
她在那道将妖界完全阻隔在凡人眼中的结界前停下步子,小白狗在她怀中仰着头,湿漉漉的大眼看着她,她低头亲了它一下,“我养你几天,也算个小小恩情,待会你帮我个忙,就算咱们两清了。”
小白狗呜呜两声,桃花笑了下,“怎么,你还不乐意?”
“汪——”
“嘘,笨狗,现在可不是跟着我的时候,我要去干件大大的错事,回来那帮老头子肯定得扒我一层皮,你且等着,等你桃花大王受完罚还是一条好妖,到时再去接你回来。”
小白狗歪着脑袋,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她欣慰的给它顺顺毛,深吸一口气,抱着狗踏过了那道厚重坚韧威压十足的结界,即便身上有令牌,短短的几个瞬息里,她还是感觉到身体快要爆裂的威压感,踏出结界的时候,她身体不受控制的发颤,膝盖几乎受不住的发软,那是对上位者本能的臣服,她强忍着站稳,低头去看怀里的狗,见它还是湿漉漉的眼瞅着它,担心的舔了下她的下巴,她低身将它放下,掏出准备好的粉白的荷包,将令牌放进荷包。
荷包是她特别准备的,收紧的绳子很长,她将荷包系到小白狗脖子上,“小白,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把东西送回到他身边,乖,我回来带骨头给你吃。”
小白狗看了看脖子下挂着的荷包,利落的叫了一声,桃花心底安慰,“你果然随我,脑子好使。听话,回去吧,快走!”
她将它抱着调转个个,推推它的屁股,小白狗一步三回头,最后一下蹿进结界消失不见。
桃花贴着身子听了会,没听到别的声音,心下微松,知道就算这令牌它送不到,商陆也能感知到令牌所在,她只怕万一妖界真有那么个找死不开眼的敢打令牌的主意……
摇摇头,既然已经做了,再多想无益。
身上一阵冷意,她打了个激灵,回头便看到一望无际的雪,厚厚的雪盖在地上,给大片光秃秃的树林添了层白光。
原来,又到冬日了。
她搓搓胳膊,心下恍然。上次来见他的时候,还是四五月明媚春光,她催开了桃花,桃林里调戏逗弄他,抱他也亲了他。那时满腔满心的踌躇满志,以为与他定可以在一处,可于她来说不过短短时日,这是大片的林子,目之所及渺无人烟,有种萧索的荒凉感,她远望几眼便收回目光,雪已经没过小腿,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一棵树下,掏出观天镜,熟练的将气息灌入其中。
这件事只能在这里做,若是离得太远,妖界一定有所察觉,现在好歹靠近妖界,她用的妖气不多,那头还是半夜,估计没几个认真计较的。
她目光紧紧盯住镜面,心底已经做好准备,暗示自己无论他是何种境遇,只要还活着就是好的,只要……
还活着。
她知晓这些人是如何对待妖邪,再好的人与妖有了牵扯也就不好了,像当年的许仙,是个宅心仁厚的好大夫又如何,他娶了妖做娘子,就注定没得善终,还有那位取经的僧人,人间流传他的故事时,总不忘提及他的几个徒弟后来后来都得了怎样的造化,总而言之就是不再是妖了,已经升华到佛了。要让他们承认是人得了妖的助,那便是件极难接受和容忍的事。
那日他们喊他“妖僧”,桃花不由不心惊。
她迫切的想知道他怎样了,在哪里,又是否身处危险……
送入观天镜的妖气源源不断,她身上被压制的疼痛也开始明显起来,待她手指发颤几乎要拿不稳观天镜时,镜面终于散开迷雾有了画面出现……
打眼过去是一片黑暗,黑暗中慢慢有了光,是点燃的火光,接着画面推进,桃花才辨认出这是牢房的模样,幽暗昏沉,狰狞的刑具,幢幢的人影俱是锦衣大刀面容肃穆,有惨叫声影影绰绰,画面落到一处牢房时,桃花便看到被五花大绑的长留,他一身白色囚服已经看不大出颜色,满目的红色鞭痕,一道道交织纵横,条条刀子似的刺入她的眼……
——啪!
一鞭子甩下,打出的血珠子被鞭子甩开,有粗呵的声音响起,“竟敢盗国师的宝物!还敢妖言惑众!要不是陛下仁慈,看在你那师父的份上,老子几鞭子下去早叫你归了西!”
旁边有喽啰应和,“就是就是,国师的宝贝也是这下贱和尚动得的?老大您的手法越发精妙了,说叫他一百鞭死,他就绝对能撑过九十九。”
执鞭者哼了一声,随着一鞭子甩下,语气暴躁:“叫你嘴硬!老子叫你嘴硬!老子的七十二种刑具你才尝过一十八,老子倒要看看你能挺到什么时候!来啊,上刑……”
桃花手抖得厉害,怒极怕极,她不敢再看下去,强忍着用观天镜定了他所在的位置,再忍不得用妖力飞身而去。
混账!
这些混账!
统统该死的混账!
她要护着的人竟被伤成那样!他那样一桶水都提不起的一个弱质和尚,他们竟上刑一十八种!
她眼里充斥着滔天愤怒,好在还尚留存一丝理智,知道将行踪隐匿了去,不然她尚未见到长留便被押回妖界那也太亏。脑中杂乱的念头,一会是在九荒山的庙里他笑眯眯端来点心给她吃的样子,一会是他拎着半桶水絮絮叨叨边浇菜边自语的样子,一会又是雪夜的后山,他背着她踏过雪地的模样……
一片片残影在脑中快速掠过,最后却都成了他一身血衣只剩一口气的模样!
“笨蛋!”
她咬牙切齿间已经想到了百八十种给他报仇的法子,最后却只剩了一个,救他出来。
救他出来,叫他养伤,好好活着。
这样就够了。
到时她就跟他说,不是她不愿意嫁给他,实在是因为早年师父给她定了娃娃亲,他们不都信父母之命吗,她就把罪过往她师父身上推,他厌她也好,恼她也罢,老桃说了,时间和新欢能叫人淡了从前,她不想叫他跟别的姑娘好,但他要是实在过的难熬,她……
也勉强答应。
心下发涩,她只觉身上疼得越发厉害,似乎越离妖界远,这些疼意越明显,不只是疼,她还冷,冷得厉害,只觉人间冬日的空气,稀薄又冷得像刀,割得她身上生疼。
她用了妖术,不到一刻便行至他的所在,隐匿了身形,她踏进幽暗的牢房。
闷潮的血腥气冲得她鼻子难受,还有种说不清的腐朽怪味,十足的难闻,可她心里更难受,他那样爱净的人,在这里是如何忍受的……
强压着周身的暴虐,她用了定身术,继而隐了身形,快速进牢房寻他。
一间间的牢房走过,每一间都是一幅人间惨像,她不是个有爱心的妖,但也觉得心下不适,不是没进出过牢房,可妖界牢房却没如此……
血腥。
让妖不流血受刑的法子太多,老桃代她受过的骨钉之刑,比这里的难捱千百倍,老桃没流一滴血,可这里遍地血污,许是行刑之人脸上残虐又扭曲的脸静止下来后煞气太重,她竟生出一种“人间地狱”的错觉。而那些模样怪杀气重的各种刑具,更是让她不愿多看一眼。
“长留……”
忍不住喊出声,她才意识到他此刻也被定住了身形封住了五感的,只能快速查看,终于在地牢深处昏暗的牢房,她看到了满身血污的他。
他手脚皆被缚住,她解绳子的时候发现那绳子已经拧进他的皮肉,她心里狠狠一颤,疼得几乎酸了眼,再看他微垂着头,气息微弱生气渺渺,更是升起满腔恨意,恨不得立马将害他的人就地正法!
他紧紧闭着眼,桃花伸手擦掉他脸上的血,发现他脸色苍白得厉害,那双她吻过的薄唇几乎没了血色,她不敢多看,将他身上绳子除去,弯腰想把他抱起来,可从前做得轻松从容的事,这会却有些吃力起来,她暗恨这副身体的不中用,连忙微低身将他扛了起来。她一动他,就觉得他身上血腥气更重,应当是碰到了伤口所致,她眼睛发酸,吸吸鼻子扛着他就走。
走到门口到底没忍住,回身给那个拿鞭子的男人狠狠踹了一脚,感觉到那男人身上生气减了大半,这才回身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