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还是委屈着的，不只是被他牵住了手，她还有个更大的委屈。
他牵住他的小姑娘一步步往前走，现在，他要做一件事，一件不再叫她委屈的事。
……
树影重重，落英缤纷，远有水声阵阵，隐约有猿声鹿鸣，端的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全然没了当年混战时的场景，桃花走到近山处，突然有些明白了那些猴子为什么守着山不让外头的妖进。
商陆还攥着她的手，他攥得紧，不容她挣脱的霸道，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候，桃花并没多少扭捏，又因着自己心中的打算，在他面前本就先少了几分底气，索性不再挣脱，只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猴子们早就发现他们了，两只妖一只奶狗靠近花果山的消息在猴群中传播开来，一声声的叫声此起彼伏，小白狗紧跟在桃花脚边，在她停下步子的时候，它身子微微伏地，爪子伸出，对着树上尖叫的猴子龇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
桃花乐了，“胆识不错啊，不愧是我养的。”
“汪汪！”小白狗受了鼓舞，整只狗越发振奋，那模样好似桃花一声令下它就立马蹿出去建功立业似的。
猴子们感觉受到了轻视，叫声越发尖锐起来，长臂荡在树枝，一个个的威胁毕现，桃花撇撇嘴，不自觉看了商陆一眼，他面上表情不多，只是比起从前来说可以算得上和缓，桃花眨眨眼，“商陆大人好像一点不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我带你进不去啊。你瞧这些猴子，个个凶着呢！”
商陆略略看猴群一眼，除了觉得它们吵闹，再没多少感觉，他微微抬手，迟疑了下，道：“你不喜它们，不如我……”
“别！”桃花一下把他手拉下去，“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您老人家可别真出手啊！”顿了下，又道：“我都说了我负责带你进山，负责当你向导，要让你出手了，那我岂不是成吹牛皮的了。”
商陆眼神里有种称得上温和的情绪，他点点头，“好。不出手。”
桃花朝他笑，“真的？那我们说好了，进山了就全凭我本事，商陆大人不论如何不可出手。”
“好。”
桃花笑意更深，心底却是涩了一瞬，觉得自己混账的可以，他全然信她，她却是存了算计。
脚边小白狗催促似的咬了咬她的裙角，还打不打啦，理一理狗嘛。
桃花回过神，带着一妖一狗气定神闲的往前走，只是走的并不是直线，商陆定睛一看，察觉出她走过的步子，仿似是个阵……
不及多想，耳边的猴叫声似乎隔得远了，他抬头，以及看得到山林幢幢影踪，只是树上的猴子群脸发蒙，一个个的还抓着石块树枝的东西准备攻击，但却像看不到他们似的，而他们，分明以及进了山。
桃花得意的朝一边戳戳，顺势趁机把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抽出，商陆眉心几不可察的皱了下，那只手下意识朝她追了半分，看着她若无其事的笑脸，到底收回了手，顺着她的意，问：“阵？”
桃花赞赏的点头：“不愧是当大护法的妖，果然厉害！这确实是个阵，只要安然走过方才的阵，身上的气息就会隐藏改变，别说是猴子，就是来个小神仙也不一定能发觉。”
她一脸与有荣焉，表情久违的娇俏，商陆心头一热，不禁逗她，“这般玄妙的阵，你布的？”
桃花轻咳一声，“是大圣。不过我也蛮厉害了，这么多的妖就我知晓怎么破阵。”
商陆笑，“的确。”
这么多的妖，也只她一个入他的眼。
饶是桃花脸皮厚如城墙，在他这般直言捧场下也觉得有些脸发热，她弯腰抱起小白狗，一边给它顺毛一边指指外头，转移话题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猴子吗？”
“吵？”
桃花摇头，一脸认真，“我是什么妖？”
“桃妖。”
“所以呢，大人明白了吗？”
“明白何事？”
她跺跺脚，“猴子最爱吃桃啊！我又是桃妖！这不就是天敌了嘛！我能喜欢它们才怪了！”
商陆心底爱极了她这副模样，面上却做出一副受教了的认真表情，“原来如此。”
桃花小小的翻了个白眼给他，觉得这位大人太不接地气，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转不过弯，忽然又想起他幼时独自长大的经历，觉得这可能是童年未曾正常长大造成的缺陷，心底对他多了几分同情，便悄悄把翻了一半的白眼收了回去。
商陆目视前方，余光里却注视她，看着她这般神情，嘴角几不可察的勾了勾，不觉声音又缓和几分，问她：“我听闻，你一向对孙大圣崇拜有加，大圣也是猴，你又如何崇敬他了？”
桃花不以为意，“那不一样，它们那些猴怎么能跟他比呢，他是顶天立地的大妖怪，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有理想有抱负的妖！”
商陆见她言语有趣，表情生动，想起他多年来只在暗处默默守他，果真像老桃说得是他蠢了，早知如此，他不该一味怕吓着她，早知如此……
不知想到什么，他神情里极快的一抹痛色，桃花正在看猴子笑话，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山道并不算好走，加之许多年未曾走过，杂草丛生野花遍布，倒有几分野趣，但也不大入眼，桃花瞧过了猴子们群脸蒙圈的傻样，满意的回神，又怕商陆觉得无聊，便指指上头道：“路上没多少好看的，但山顶了景色就好了。你知道生出大圣的那块石头吗？那石头就在山顶处，山的那一侧便是东海之滨，海上仙气缭绕，亦云亦幻，十分漂亮。”
商陆听着她的话，忽而道：“那石头，还在？”
孕育出妖界第一能折腾的大妖怪的，是块集天地精华日月灵气山水精魄的石，这在五界都不是秘密。原本那块石孕育出大圣便算是完成了使命，就该歇菜交差从此返璞归真做个平平淡淡的石头，可当年大圣揭竿起义，上头神仙奈何不得急的团团转的时候，有天天兵打进来，没打猴子，反而把那石头顺走了。
当时猴群蒙了，妖界也有些蒙，直到神界又有动作才知晓此举意义。
原来是个刚从人间得道的小神仙出的主意。小神仙说是小，其实已经是须发皆白的老头模样，只不过才刚当了神仙没有资历，在哪吒他们面前可不就是小神仙了。这神仙做人是最一丝不苟，是个顶没趣的人，当了神仙之后呢，急切的想上位做大神仙，见神界派来的天兵一波波的败北，连哪吒都不愿意玩风火轮了，这老头小神仙就出了个主意，说天地伦常，世间皆通，掉了一大堆书袋子，意思就是，反正你们现在打也打不过猴子，攻身没用，那玩攻心吧，他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嘛，那石头就算他爹妈，把他爹妈搞来鞭一鞭尸，羞辱羞辱那猴子，好歹给神仙找回几分颜面来多好哇。
神仙们面面相觑，觉得这种做法有违神仙风度，但神仙里也有混不吝的，据说是个叫天蓬的元帅，他大手一挥允了这提议，当下没有敢反驳的，因为人家说了，你要觉得这意见不好想推翻，那行，您拿出个更好的战术来。
神仙们打不过大圣，便由着那老头小神仙派兵顺了那石头回来，据说老头小神仙在两军对垒时，对着那石头鞭尸怒骂，大概意思是，猴子你这么坏你爹妈知道吗？你这么闹腾你爹妈知道了得多伤心难过？你丢不丢猴？丢不丢石头？
大圣生没生气不知道，反正老头小神仙挨揍了是真的。后来据说一直没有升官加薪，这么多年还是在土地的位子上混着，也被大圣吓坏了，大圣取经路上路过他地盘，敲一敲棍子他就哆哆嗦嗦的立马冒出来，唯恐怠慢了再被他打。
商陆这么问，应当也是想起这段事了。
桃花嘴角带笑，“那石头还在。大圣倒是没怎么在意，据说是有神仙又偷偷给送回来的，说放在神界不尴不尬的不知道怎么处置。后来的猴子猴孙倒把那石头看得跟祖宗宝贝似的，不过我觉得是闲的它们。”
说起这些她显然兴致挺高，又说：“对了商陆，你看过东海吗？”
她没称他大人，好似头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商陆顿了一顿，好似许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妖界多是怕的，极少有谁这么叫他了，他从前也么觉得如何，现下却觉得这名字从她嘴中喊出，好似哪里不一样了起来。
“你看过吗？”桃花催他。
商陆回神，“略略看过。”
桃花说：“看过也无妨，待会我带你看个妙的。”她抿嘴似偷笑了下，说：“你知道我师父原先有个相好是东海的吧，是个蚌姑娘，那地方还是她告诉我的呢。”
“哦？”商陆似也来了兴致。
桃花得意的哼哼两声，道：“老蚌晒珠啊，你听过的罢。月亮升到最高的时候，怀珠的老蚌便齐齐聚到一处开壳晒珠，那可不是平常的蚌，一个个都跟老桃相好似的漂亮的姑娘，手捧偌大的珠，与月光交辉，不知哪个更漂亮呢！”
商陆看着她的眼，她眼里有亮亮的光，还有说到从前不易察觉的怀念，商陆突然想，不知那些珠，有没有她的眼好看。
心下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但这感觉之后却是钝然的苦涩。
她这样好看的眼，他大概，再无缘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