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被送出了大牢。
她依旧是在妖宫,偌大寝殿只她一个,外头都在说她因与神仙的龃龉被罚禁足。
这是第三天了,他那边,该是夏日了。
蹲坐在床边,身后靠着的床只硌到后背一道儿,并不那么舒服,她却察觉不到似的,手里攥着那串佛珠无意识的摩挲。
她知道今早上神一行走了,来的时候威仪万丈,走的时候也没谁敢怠慢,只是比预计的提早走了些时候。
有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说,是因为妖宫里头出了贼,竟把贼手伸到了上神跟前,被当场捉住妖赃并获不说,那贼却愣是个死不承认,上神大度,不过多与她追究,妖王却是不能姑息,据说一怒之下将其发落禁足。外头妖都在猜,这禁足只是个前兆吧,估摸着还得有个大惩罚再后头。
是以上神虽走,但与上神有关的这件妖界丑事却还是闹了个沸沸扬扬,据说长老世族中的一家甚至带头要组个游行,要求妖宫严惩妖贼,决不能姑息。
八卦越传越多,终于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又语焉不详的提了一句,那小贼却是与大护法有些关系呢。
这话一出,外头更是热闹了,一时间各种猜测都出来了,有妖竟真的分析出了是桃花,还说是因为桃花与大护法之间那点不可言说的关系,才让妖王看在大护法的面子上饶了桃花一条小命。又有妖嗤笑,那桃花好歹是桃山之主,据说手里好物件好法器也不少,做什么豁出一张脸皮去做那等偷偷摸摸的事?
为什么?
因为汉子呗。
有妖眼神暧.昧,一副你懂得语气说,“据说多年前上神碧落曾与大护法商陆有渊源,那碧落生得那般风姿,却多年不动凡心,就是因为心里装着个大护法。且据说这次来妖界的神仙原本不是她,是她自请而来,痴心上神对上护法大人小新欢,不生出事端才叫一个怪……”
这番话桃花初次听到噗嗤就笑了,想到大护法商陆那冷清冷面的模样,又想到上神只可远观的渺渺仙气,怎么都无法把这两个凑一块。
她因知晓真相觉得传言荒唐,外头却是因着夹了桃色的丑闻越发兴奋,尤其是在商陆手里吃过亏的那些,一方面恨不得毁了商陆万年不变的那张冷脸,一方面却又暗自嫉恨为什么不是自己。古往今来,不管男人还是男妖,缠上这等桃色新闻,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
这些桃花隐约知道,除了觉得荒唐并不怎么担心,她真正放在心上的,是那日牢中,琉离与她说的话。
他告诉她隐香花的来由,否了她提出的解决法子,最后却……给了她两条路。
一条路是死。
另一条却……
眉心微皱,她把佛珠攥得更紧了些,只觉从没哪件事比这个更难决定。
从前不好决定的事她习惯问老桃的意见,就好比当初决定争桃山大王,她也是看了老桃的眼色行事,这千多年她当的热热闹闹,可见老桃的主意正,只是唯独这件事,她不能说给他。
琉离的话想来他还不知道的,不然依他的脾气,桃花怕他掀了妖宫。
她家老桃啊,还指望着她老实实嫁给商陆,然后被他护个顺顺遂遂呢。
嘴角微勾,小了半截就笑不大出来了。
她愁啊。
琉离给的两条路,一条死路,另一条……跟死路也差不许多。
外头叩门声响起,是新的负责看守她的侍女,跟原先那个也差不多,隔一会就要进来看看她,好似也防着她睡似的,她心里明白里头的关节,只面上懒得应对,琉离那厮可真高看她了,这个时候她哪里能睡得着……
虽然接连三日没合眼,她到底没多大影响,她是妖,哪里是娇娇弱弱的人。
想到人就想到她的呆和尚,他每日十二时辰都甚有章程,哪个时辰做什么从来不误,还有睡前那一套奇奇怪怪的运动,想到此,垂眼又打量起那佛珠。
珠子一看便是有些年头的了,外形饱满圆润,颗颗泛着内敛光泽,她摸着佛珠,忍不住催了妖力,对着佛珠低低的说,“和尚……”
几乎立刻的,佛珠微热,他的声音随之响起,“长留。”
“嗯?”
“我的名字。”
桃花顿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让她叫他的名字,可是,“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叫你和尚?”
“天下和尚那般多,长留却只我一个。”
他声音一如往常温润,桃花却不由唇角勾了勾,那些憋闷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的气突然平顺了些,她身子放松了些,说:“你还在九荒山住着呢吗?”
突然不想那么快跟他说那件事。
这样平平顺顺家常一样的话,她想多说一些。
他低低嗯了一声,“在后山盖了处茅庐,不远处有一碧潭。”顿了下,他声音低沉,好似两人悄声咬耳朵似的,他说:“你见了,定欢喜。”
桃花心头狠狠热了下,她在妖界又过了快一日,他那边却已经快一月,她只觉一日不见他如三秋,那他岂不是几十倍的想她?
嘴角勾的厉害却偏偏压着,她轻咳一声,“我怎么不知道九荒山有清潭,要叫我知道你蒙我,定不饶你。”
“九荒山连绵偌大,你哪里能处处尽知。且,我蒙你又为何?”
桃花哼唧两声,嘚嘚瑟瑟的,“蒙我回去找你啊,你肯定想我想得不行了,谁知道你不是为了让我早些回去故意这么说的,说不定我回去一看不过是个小泉眼呢。”
她故意说得刁钻,说完耳朵却支棱起来,恨不得立刻听到他的回答。
她以为他会说什么不打诳语的话,就像上次……
但他沉默片刻,却几不可察的叹口气,像叹息又似无奈,说:“碧潭是真的。你的话,也是真的。”
她的话?
他想她的话?
桃花怔了下,就听他忽而问:“难道你不曾梦到过我?”
桃花一下想起那次与他论梦的话,她说她总梦到他,可见是因为他心心念念她,现在他问她难道没有梦到他,就是说……他确在心心念念她……
心头狂跳,她眼神亮得厉害,把那佛珠捧到嘴边,暗用妖力,对着佛珠双唇抿起又蓦地松开,响亮的啵了一声。
言语不如行动,说那么不如一个干,桃花恨不得跳到他身上搂着他脖子亲一口,她心里欢喜是真,还有一点,她想到葵阳那本册子上写的,男人都是顺毛驴,如果做了让人顺意的事,最需要鼓励夸奖,这样他才能慢慢形成习惯。
呆和尚那张嘴里出来的大多是经文,但她很欢喜他方才的话,她喜欢听,便想让他多说。
“我不曾做梦梦到你。”她晶亮的眸子紧盯佛珠,低低道,“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我念你念得睡不着,哪里又有做梦的机会。”
话又刁又大胆,那边好一会没声音,桃花却知道他定是红了耳根,拿着玉佩想说什么也说不出的样子,果然等了一会再开口时语气些微的变了些,还是温润的,只是这温润像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透过佛珠萦绕在她心头,叫她心里跳得厉害,嘴角也翘得厉害。
她低低与她说了近些日子在说什么,说他把庙里那棵瘦巴巴桃树挪到新住处了,那桃树去年活得有惊无险,今年瞧着更好了些,说不定能结一两个桃子。桃花细细听着,她知道他所说的那株桃树,他定以为还是她当初捡回去的那一棵,却不知早已经被她调换了,不过也无妨,他捡回去的是她的真身,如今她一心跟他好,不过是换了个身子陪着他了。
和尚并不知她一番思量,还在与她低声说,桃花喜欢听他说这些,听着就好像离他更近了些,听着就好像她一直跟他一处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心口的郁结散去了大半,他那边也收了声,过了一会才说:“桃花,我那日说的,你可思量过了?”
桃花眉角轻跳了下。
欢喜没褪,只是那股憋闷的感觉又来了。
他那日所言,竟与琉离给她的法子异曲同工。
琉离允了她去人间的。
只是,是在她还能活下来的情况下。
琉离不能放一身妖气的她去人间,但如果,她没有了妖气呢?
琉离说,妖界有秘法,名为洗炼。
洗,是洗去一身妖气。
炼,是炼化一身妖骨。
骨血俱换,若能留住人形,便可褪而为人。
只是……
“此法是逆天而为,至今为止从未有一妖能经洗炼而不死。便是侥幸能活,也此生病体缠磨,寿命苦短。”这是琉离的原话。
他这是说这法子无异于送死,就是活下来了,也是个病弱身子。
桃花不喜欢病弱身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多没劲?
她力气都没了往后怎么护着和尚?
他那么弱,可不能叫他去打架的。
可她心里清楚,要真的成了人身,她额头这劳什子的花便没了用处,也只有这样,琉离,妖界,才可能放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