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从上房跑出来的时候,面红若花,神情似嗔似喜,端的一副小女儿姿态。
这妖怪虽有两千多岁,若再加上当年青蝉的寿命,那更是与“小女儿”扯不上什么关系。但正因如此,两世记忆里头一次尝到书中所言“小鹿乱撞之态”,越发欢喜非常,很有些想仰天大笑的冲动,又觉这般姿态忒不雅观,于是学着戏折子大家小姐的模样迈着个小碎步低着头捂嘴乐着走。
她乐得太专注,没留神出门撞到了个人。
四方小院里外就这么三个,其中一个是被她摁在屋里勒令修炼的刚与她互相盖了章的神君,她撞到的那个就只能是兔妖小凳子啦。
小凳子被她撞倒在地,捂着脑袋哎哟一声,桃花没成想她小碎步下还能这般杀伤力,赶紧去拉他起来,嘴里说着:“对不住对不住,我没看着你,咦,你不在房中修炼,出来做什么呀?”
小凳子就着她的手起身,抓在她胳膊的手却没立刻放开,他看她一眼,“没什么,我就是想到些事想来跟你说,你怎么现在才出来嘛……”
话里不觉带了委屈意味。
桃花这才注意到他衣领上已落了一层薄雪,她一怔,伸手给他拍打,“你这是站了多久?有事怎不叫我?”
兔妖乖乖站着任由她给他拍衣裳上的落雪,他抿了抿唇,“我怕扰了你跟沈先生……”
他这话单听十分正常,但桃花心里有鬼呀,她刚给人酱紫酿紫的盖过章,还说了好些忒不要脸的话,这正常的话到她耳朵里就变了味,好似被这小兔妖将她做的事都看去了似的,当下轻咳一声,“扰、扰什么扰,我们又没做什么,你这孩子,小孩子家家的想这么多作甚……咳,走罢,别站雪里了,有事屋里说。”
正要将他往堂屋带,又想到北屋他在疗伤,已经转了身子便又倒回头来,她拉着兔妖,“去东厢罢,那屋也不冷呢。”
兔妖将她小动作收入眼底,轻轻嗯了一声。
老北方夹着雪劈头盖脸吹来,桃花打了个寒噤,小跑起来,“快快快,先进屋,进屋再说……你们走兽妖这么抗冻的吗,要我可不在外头等,冻死个妖啊……”
兔妖跟在她身后,听着她哆哆嗦嗦的抱怨,嘴角一抹笑意。
东屋也烧了炭,进门便是暖烘烘热气,她喟叹一声,待兔妖跟进门,一下将房门关紧,原地跺跺脚抖了抖身上的落雪,“喏,那还烧着热水,你要喝自己倒啊。”
兔妖点了下头,注意力却是在她的房间,他极快将这房间打量一番,这里都是她的气息,并未有堂屋那人的。
他眼神微动,倒了两杯热水,递一杯给刚解下斗篷的桃花,桃花接过捧在手里,“说罢,找我什么事?”说着在圈椅上坐下。
兔妖在另一侧坐下,将杯子放在桌上,“先前,你不是问我九荒山那位大师的事情吗?我后来细细回想,又想起一些,想着你应想知晓。”
桃花一下转过头,“长留?”
兔妖歪歪头,“是了,我当年打听来的也是这个名字。长留,大师。”
才知晓了那人拥有着长留的记忆,桃花再从兔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不觉怔愣了下。
“我记得,当年……”
“先别说!”
蓦地被打断,兔妖有些不解,“姐姐?”
桃花摆摆手,将杯子放下,“你先别说,先别说,让我想想……”
兔妖遇见长留的时候,正是当年那场事不久,他救他之后不久便殒命,前次兔妖说他那时什么都没说。
她轻轻吐出口气,“小凳子啊,你想起的他的事,是他生前还是身后?”
“身后。”
兔妖说完便见桃花摇了摇头,神情看不出的情绪,她说:“那便……不必告诉我了。”
兔妖一怔,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果决。
桃花笑了下,往圈椅上靠了靠,“凡人须臾寿命,弹指挥间,死了便是死了,生前再怎样多的爱恨啊纠葛啊,随着死便全都了断了,囿于过去,只能是困了自己,不问了不问了……死都骨头都没了的人,还问他作甚啊。”
她靠在圈椅中,夜明珠的光从一侧照过,她有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兔妖竟一时分辨不出她话中几分真假,分不清她这突然而来的放下又是为何。
桃花见他怔怔的,反而是笑起来,她探身向前,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怎么啦,吓着了?是不是觉得前辈我特有深度特别睿智?哈——小孩子家家的别皱着眉头啦,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开了。”
兔妖这才反应过来一般,被她逗孩子似的挠了下巴,身子僵了下,却也没有躲,他看她一眼,“我不是吓到,只是没想到姐姐这般……洒脱。毕竟你寻到九荒山时,我以为你是因着他的。”
这个他,自是长留。
桃花顿了下,到底没有否认,她收回胳膊,“咳……你倒也没猜错。”说完觉得语气太弱,便又加了句故作高深的话,“你现在还小,日后长大了经事多了就晓得了,妖怪的成长啊,往往是一个瞬间的事。”
说完觉得自己果真是个有慧根的妖,这话说得还真有几分灵性。
她自我沉醉,便没有注意到兔妖忽明忽暗的神色。
“姐姐的成长,是因为沈先生罢。”
忽而,兔妖说出这样一句。
桃花正捧着杯子喝水,闻言一个不妨险些呛着,“咳——你这小妖怪,怎么连这都看出来了?!”
可不就是因为沈先生嘛……
她忽而就明白过来,沈先生就是沈先生,她当年对商陆是感激颇多,对长留是铁了心的要跟他成亲,可就在沈先生房中,他的气息将她包裹的时候,她身体里的情绪翻涌得那样厉害,那瞬间里她的时间似乎无比缓慢起来,她回想起初遇长留的场景,也想起对他蠢动的欲念,那些情绪……
与面对着眼前人,有类似,却也不尽相同。
她对长留,有着一心要得到他的执念。
可对着沈先生,她却清晰的知道,若他对她无感,她便能忍住不亲他,能忍住不抱他,能忍住不靠近他,就在不让他厌烦的距离,不远不近。
她知道自己可以做到的。
可对长留的时候,她迫切而执着的想得到他,即便是在梦里,也一定是与他成了亲的,唤的一声夫君也不只是一个称呼,更意味着他从此便与她有了一个不能随意断开的关系,那种关系让她安心,让她满足,她之前从未觉得那种情感有什么不对。
如今她却突然觉得,那样的情感……是有些不对的。
她从不否认她当年对长留的心悦,却因着百年前的事而下意识拒绝去回想当年,可在沈先生面前,她真的去回想的时候,却觉得并没有难了。
甚至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第一次的,她愿意正视当年那桩往事。
而因着这般回忆,她不得不想起的,还有……隐香花。
隐香花是什么用处,当年的琉离与她细细讲过,再后来她到了九重天,知晓了那花也与神君有渊源后,又如何想不到当年她莫名额间被种了隐香花的事——
当时只觉是那牛鼻子老道作的怪,如今想来,怕也是长留的手笔了。
他对她,一开始便只是场局罢了。
这样的认知再次清晰的出现时,她没有预料中的难受,更多的是怅然,还有隐约的心下松了口气的感觉——囿于往事,不原谅旁人,更是困住了自己。
她就在抱他的那一刻,脑中缓慢却又清晰的想到了这些。
于是抱他。
那一个拥抱和亲吻,有怅然,有轻松,有欣喜,更有果决。
她像是历经百年的迷茫,忽而瞬间清明起来。
再看他,同样的一双眼睛,心境却缓慢的不同起来。
好比此刻,她对着小兔妖,被他直言点出自己那点心思,她的情绪忽而的坦然。
“是呀,”她笑得有些得意,向兔妖眨眨眼,“沈先生他……可厉害了。”
那样厉害的一个人,对她……是不同的。
她还未察觉那欢喜的情绪,已经不觉染上了眉梢。
兔妖微微握紧了手心,“原是这般啊……”他说着,面上带着纯然的天真,“既然姐姐不想听,那我不说便是啦,时候不早了,姐姐准备歇息罢,今晚我来守夜。”
“哎——等下,”桃花伸手拦他,“你……你今晚安心歇息,守夜的事……我来。”
兔妖一下转头看她。
桃花在他的目光里,老脸微热。是了,这妖怪前两日心绪不定,打着锻炼的名义让小妖怪守夜,还说什么“熬夜是女孩子的大忌嘛”,呸,什么女孩子,她一个女妖怪学什么女孩子,就是欺负人家小妖怪不懂这些。现在好了,人家习惯守夜了,她又争抢着要干这活了。
“你也应当听到了啊,旁人都喊我沈家娘子呢,我和他,本来就该睡一个房啊……”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啊。
她忽而理直气壮起来,挺了挺腰板,“前两日是我没想明白,咳——辛苦你啦,赶明我拿乾坤袋给你,你相中什么就拿什么,权当我赔罪和谢礼,你……哎!你跑什么啊……”
话音未落,兔妖却是攸地跑回西厢,还大力甩上了门。那背影,在漫天雪里竟带了几分阴郁起来……
桃花甩甩脑袋,再看过去只剩一扇紧闭的门扉。
是她看错了罢……
这小妖怪,约莫是到了叛逆的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