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荒山地处人间北方,比陈家村还要北的北边。冬日更冷,雪也更大,好在没有风,雪扑簌簌的落,万籁俱寂,只剩雪声。
桃花思及百年前,她来此总一身粉裙妖气飘飘,还一心想做个凡人,此刻身着厚衣披斗篷戴兜帽的,无心做凡人却反而更似了凡人。
她这样想着,一步步一阶阶的拾级而上。
雪在石阶积了厚厚一层,并没有人走过的模样,只她一人的脚印,因是上山,每层石阶只留下了一个脚印,左,右,左,右。走过几十阶,桃花顿住,回头看,一行脚印孤零零,倒让她生出些形单影只之感来。
头顶扑棱飞过老鸦,踩在树枝,掉落的积雪砸在桃花的兜帽,她仰头眯眼一看,恶作剧的向那老鸦露了丝丝妖气,那老鸦被惊到,扑棱着翅膀大叫着飞走,桃花摸摸鼻子,嘿嘿笑了两声。
百年前这里极少有老鸦。近山的凡人认为老鸦不详,是以见了老鸦的窝便总会被捣掉,久而久之附近便没了老鸦,倒是喜鹊多得是。
她轻轻吐出口气,气息凝在脸前,氤氲一团白气,她心道,看来这里已无人烟了,不过百年,物是人非啊。
理了理兜帽便继续往上。
越往上越寂静,偶尔有被惊起的鸦雀,除此便是她自己的脚步声。
妖怪到底身体好,一路爬到那小庙前,脸不红气不喘。
她站在庙门前,好一会没有动作。
小庙艰难维持着原先的模样,矮矮的院墙,低低的木门,并不阔气豪迈,好似建的人也是随心之举,就那般轻松松随意意造了出来,造出来便让其自生自灭。
她那时每每从外走进小庙,便会生出一种“这庙本是无主,那和尚怕也是因着无人居住才乐滋滋搬进来”的感觉。
她眯眼打量,下意识往院墙看——从前那里总蹲一只懒洋洋神兽,那神兽……
是貔貅。
等下——
她挑了挑眉,仔细回想了下当年那貔貅的模样,倒是越发觉得与皮皮相像起来,也不是不可能啊……
她摸摸下巴,当年的长留身子里还是洛止的半片魂魄呢,说不定那貔貅当真与皮皮有关系呢。
于是她暗暗记下,想着等回去了要去问一问。
不过走近了才能感觉出这小庙是真的破败了,这边是岁月,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最无情也最公平。但走近了却也听到庙中有隐隐人声,她微怔,抬手推门进去。
前院没有人,人声从正堂传来,那里她从前不大喜欢进去,因着有佛光,她怵得慌。但此刻却没有感知到了,莫非是百年时间过去,佛光也散了?
不该啊,他们西天最是慈悲为怀,恨不得佛光普度众生呢,这没用香火就走人的事不大像是那几位干的出来的。
心中好奇,她快了些步子,到门前忽听一声大笑,粗犷有力,又有烟火和香味冒出,她越发纳闷,一下推开门——
一眼望去,应是最显眼的大佛不见了,换成了一副面目狰狞武神像,前头歪七扭八点着香,不过武神像下坐着的,却是一群虬髯大汉,穿着皮毛短打外衫,正围坐一圈,而圈子正中的,是个火堆,火堆上架着几只收拾好了的鸡,正烤得喷香流油。
她的出现应是让人极意外的,因为那一圈胡子大汉个个瞪大了眼看着她,房间里除了噼里啪啦的火声,一时竟寂静了。
还是桃花先反应过来,她为了表达友好,于是微笑着伸手一指,“你们的鸡,要烤糊了哦。”
大汉们才反应过来,冒了几句粗话赶紧给鸡翻面,桃花满意点头,“那便不打扰了,”说着便要退出去。
“站住!”
靠门的大汉蓦地起身,一把大刀横在桃花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你是谁家的?!报上名来!”
这位大汉脸上有道长长刀疤,横眉竖目,很有些可怖。
却吓不住桃花,她本着低调友好的原则,思考了下,“我是……沈家的,姓木名兆。”说完才想起戏折子里看过的行话,补充了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木兆是也!”
“木兆?什么木兆?沈家……哎你们听过沈家吗?”刀疤粗声粗气的问。
一个山羊胡的瘦男人眯眯眼,“沈家……莫非是盐帮?我们与盐帮山水不相逢,再说他们派这么个黄毛丫头来算怎么回事……”
“想这么多做什么!俺看就是瞧不起俺们!先杀了再说!”
“杀杀杀,粗暴!我瞧这姑娘家长得倒是……”
桃花立刻转过弯来,合着这就是传说中的绿林好汉啊!亏她当初迷恋绿林文化狠狠研究过一番,于是忙道:“各位好汉大哥,误会误会啊!”
称兄道弟,适当示弱。
“我不知道你们说的盐帮是什么,此次前来,是另有缘由……”
多亏她从前看得老桃口中所说的“恶俗狗血”书比较多,很快便编造出一个“多年前祖上在这里拜过菩萨得过玄机,后来家族外迁,祖上临终前却有遗愿,要后人一定来此还愿”的故事。
又说她家如何可怜,如今就剩她一个,她重病在身命不久矣,所以死前来看一看。
说着微微催动妖力,愣是吐出小口血来。
一个姑娘,还是个病弱的姑娘,一群大老爷们总不至于起伏个姑娘。且她一口一个好汉叫着,当真让人忽略了那错漏百出的狗血故事来。
那山羊胡最先道:“这里从前倒真是个庙来,据说那时香火不错……”
他一开口大家便信了一半,再加上桃花那口血,便信了个七七八八。
不然呢?
这大雪天气,还是荒山野岭,这样一个俏生生的姑娘,若非这般缘由难不成是山精鬼怪?!
这一相信,便对桃花热情起来,他们虽没什么同情心,却走的是劫富济贫的路子,当然,这个济贫是济的他们自己,不过谁叫他们是真的贫呢,连自己屋子都没有,只能住在这破庙里。
一群自诩有道义的绿林帮,就这么让桃花加入了烤鸡吃肉喝酒的队伍。
桃花便问他们这庙的事,还是那山羊胡开口,说:“咱们这几年才住进来的,这庙荒废了有许多年了罢……为啥?还能为啥,没人了呗!”
“人呢?”
“哈——死了。还能是为什么。”
“死了?怎么死的?”
“天灾,”刀疤喝一口酒,接道:“都是前朝的事了,都说是前朝狗皇帝不干人事惹怒了老天爷,所以降灾呢!”
“降……灾?”
“可不是!得有七八十……唔,得百十年前了,说忽有一日遮天蔽日的黑,那可是大白天!就那么忽然黑了天,电闪雷鸣下大雨,那雨可是真大,这山后的几个村子全给山崩祸害了,山前的也死伤不少,淹死的砸死的,后来没雨了,就开始发瘟疫,这地方哪有人会治啊……欸不对,似也个能治的来着,是,是……”
“是个僧人。”山羊胡接口,抿了口酒,眯着眼说。
桃花心头狠狠跳了下,一下攥紧了衣袖下的手,“僧人……可是这庙里的……僧人?”
“约莫罢,附近就这一处庙,”山羊胡子说:“我祖上也是这里人,逃难出去的。隐约听过这里住了个会医病的和尚,心地好,不过就是死得早。”
死得……早……
方才喊着杀她的男人眼一瞪,“什么心地好!俺也听过这事,说是那灾祸就是和尚引来的!他好好的和尚不老实念经,跟一群道人还有朝廷什么扯上干系,是要干什么来着,降妖除魔?哈哈笑死俺了,什么妖魔鬼怪,俺只见过打死人的人,吃人的虎,还没见过出来害人的妖魔鬼怪呢!真是闲着没事,怪不得惹来了天灾!”
桃花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她听到自己问,“那和尚……是死在什么时候?”
“谁记得啊,传什么的都有,越传越玄乎,有的说被妖魔鬼怪吃了的,有的说被朝廷利用完了解决了,还有的更玄乎,说是还俗了!”
“还俗?这倒是没听过,怎回事?和尚也动春心?”
热火热酒,让一群粗犷男人越发不羁,丝毫不顾及桃花。
那人便越发得意,道:“你们还别不信,传得有鼻子有眼呢!俺祖上也是这里,俺祖上还受过那和尚恩来着,说他看诊不要钱,救了俺祖爷爷呢!这事啊,那时候还有人瞧见来着,说和尚庙里后来住了个姑娘,后来就搬出庙里说要还俗,说不定就跟那姑娘成亲生孩子去了哈哈——”
一众粗汉大笑起来,臆想起和尚被姑娘引诱的戏码来。
桃花坐在一边,只觉脑中一片燥乱,她握紧了手,有丝丝妖力泻出,她有些想……
开杀戒。
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种控制不住的感觉了。
很久很久以前老桃就教过她,他说,修行便是压制妖性的过程。等哪一日她与妖性,与本性和解,便是小小得道了。
那之后她便很少有这种快要被妖性中的暴虐支配的感觉了……
听着他们的污言秽语,她几乎要……
“你们休要胡说八道!”
哄笑间,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有些虚弱的,少年的嗓音。
桃花脑中的混沌一下被劈开一般,霎时清明。她转头,向声音来源处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