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突然的沉默,洛止似并无意外。他将手中剩下的果子放回桌案白玉盘。
青的果,白的盘,墨色案几,缈缈檀香,让桃花心中莫名安定下来。
她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复又回响起红月的话,商陆的脸和长留的模样在她脑海中交替,她在几日的沉睡中有些混沌的感觉瞬间褪去,她看着将要转身往这边走来的神君,突然从床榻一跃而起,灵活得很有些花果山猴子的模样——
她也用副猴子的姿态,从背后挂在了神君身上。
着实是挂着的,手搂着他的腰,腿盘在腿,挂在神君背后,像人间常要却的邪祟水鬼,又加之披头散发,更添几分惊悚。
她恍自不知自己何种形象,只手脚并用的缠在洛止身上,将脸埋在他宽大的仙袍,闻着他身上淡淡檀香与药香交织的味道,声音微微的颤,“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手臂缩进,她紧紧抱着他,“院子里那枯树,原是神树的罢……我眼瞎心盲,竟也一直未能察觉,降龙木……我只知降龙木是草木妖中不凡之物,竟从未想过去查探什么……从未想过,或许他、或许商陆……”
她几乎语无伦次,声音里带了哭腔,眼眶酸涩得厉害,她说:“你说我睡了七日,我却觉得有七十年那样的长,我总在做梦,梦里还是百年前的模样……我还是桃山大王,有时认得你,有时又记不起你,老桃……老桃还在,他……大护法也在,妖界还是那般模样,吵闹得很,离开了却是想,我在梦里,见过了商陆,我忘了他其实死了……没了妖丹,他……他如何轮回……”
声音微哽,她心中自嘲,是了,她又忘了,他原就是入不了轮回的,如同长留,不论她如何将这三人分开,她心里总也清楚,他们连魂魄都是如一,又怎能分得成三个全然不同的人……
她死死抱着洛止的腰,她想到长留,若是那和尚长留,被她这般力气一抱,怕是半条命都要没了。想到这个她便越发难过,挂在他身上抽泣说不出话来。
洛止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抬手似是想扒开她,至少也给她换个方向,但桃花稍一察觉到他的动作,便一下哭得更大声,“我不——我不松!”她哭喊着,听着十分委屈,“凭什么你让我松我就松!你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不与我说,商陆……幻境……你为何不告诉我那幻境要怎么做怎么守?为何不告诉我你受了多少苦!你什么都不说,你是傻瓜麽!”
她哭得厉害,气息一抽一抽,缓了下复继续哭喊道:“你就是傻子,傻子神仙……你觉得我会感激你麽,不!我才不会……我只觉得你傻……比、比皮皮还傻……”
远在妖界的皮皮,莫名鼻尖发痒想打个喷嚏。
桃花这厢越说反而自己越委屈了,她挂在他背后,许是哭得太厉害,脑子一时发蒙,神君趁此将她“摘”下,打横托抱着放到了榻上。
桃花还抽泣着,脸颊鼻子都哭红了,一双桃花目也眼见着肿起来,头发散了衣裳也乱了,看起来好不可怜。
洛止又是微叹口气,终是在榻边半低了身子,他与他平视着,“原,是想告诉你的,只是不想你提早……”
“提早什么?”她抽噎一声,瞪着他,“我来九重天多久了,你晓得我是谁多久了?你见我许多次,非要我问一句才说一次的麽?你再这般……你若再这般,我以后有事便也不告诉你了……”
她声音抽噎,听起来没几分威慑,只得瞪大了眼,努力作出恐吓模样。
洛止眸光微动,望了她的眼,“是我错。”
所谓神者仙者,自有一身仙身傲骨,便是他,骨子里实则是非常自矜的,凡是出手,必是妥帖,大抵极少会有说“错”的时候。如今看着她,却是就这般说了出来。
桃花听在耳中,心底狠狠颤了下。
她已非曾经的桃妖,她还有着当年青蝉上神的魂魄,仙家的骄矜她自是清楚,是以听到他开口便是这句,当即不觉愣了下。
洛止望着她,“原不说,只也怕你会这般。且,那些已经过去,我做那些,也并非为让你知晓。”他顿了下,看着她眼角一滴泪,缓缓道:“我已应你,往后不论你问什么我都会答,所以……莫哭了。”
桃花怔怔的,对眼前这个人,再一次生出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无措感。
这种感觉,在她第一次察觉自己与青蝉的关系时有过一次,那时她不知如何带他,也不知如何待自己。而今,这样的洛止,她看着他的时候,眼前是他的模样,却也不止是他,商陆和长留的模样,总在她恍惚间冒出,她恍惚分不清自己所说的话,是对他,对长留,或是……商陆。
“我……”张张口,声音还带着几许哭腔,她伸手,抓住他半片袖袍,只觉胸腔似有无数话语,却哪一句似都不能真切表达她的情绪,或许她自己都是混乱的——她做妖怪二千多年,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唯一的用弯弯绕绕小心思,也是九荒山上为了他这呆和尚,再后来忍辱赴九重天自是不提。只是哪种时候都没现下来得混乱……
没了怨恨之后,她原想与他扯平,本也应当扯平了不是麽,九荒山上是她一心痴念,才惹出后来种种事端,但得知老桃未死,桃山妖怪们也复返妖界,她便没了恨他的理由。
她也没有不甘,就算当年他骗她得她那般地步,可现在想来,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妖,且还是对立的佛门人,他是有理由骗她利用她,虽做法十分不地道,却也……不值她再怨憎。
她只想有个了结。
但,后来事情却都不受了控制,青蝉,结界,万年轮回……
她才知,原来她这条命,都是他给的。
若没那万年轮回,数世庇佑,她……早已在这世间寂灭无踪烟消云散,又何谈恣意两千年,且连她的师父老桃,也是因着他的缘故才成全与她师徒缘分,现在想来,她曾所有之物,竟无一与他没有干系,竟全似拜他所赐……
感激,应是感激涕零,大恩大报。
可若全然是感激,也便不会让她如此混乱。
她闭了闭眼,只觉喉咙干哑,心绪万种,一时说不出话来。
洛止墨色的眸子里,情绪不动声色的汹涌。
他看着她抓在他半片袖袍的手,她攥得很是用力,细白的手背下,青色的脉络轻轻凸起,他眸光缓动,望着她的眼睛,轻缓而坚定的说,“不必说。”
“倘若,你不知对我说什么,便什么都不必说。倘若,你不知如何待我,便可不知。”
“我曾做过什么,抑或往后将做什么,全然是我自己甘愿为之,若反而使你为难,我做的一切便全然没了意义。”
“桃花,”他声音低低的,望着她的眸子似一潭不见底的深渊,他凝着她,“你在我面前,什么都可做,也可什么都不做,权看你如何自在,你……可晓得我的意思?”
他说话,很少有这般问询的句子,也从来不是话多之人,这一点,比起爱念经的和尚,倒是与商陆更像几分。
桃花恍惚里想到,果真是同一魂魄的缘故,便是她如何区分,这不经意的相似却是辩解不了。
他这一番话,越发搅起她满腔思绪,但也莫名的让她安心下来,与方才不同,虽仍是混乱,却有种心安理得的姿态——
老桃从前说她惯会打蛇上架顺杆爬,如今看来,倒也不失一优点。
她恢复得极快,又自觉方才姿态着实不雅观,便轻咳一声,佯装不经意的松开了他的仙袍,不大去看他的脸,眼神往外飘着,“说起来……灵书呢,他怎样了,可是伤好了?”
灵书那日被红月教训一顿,大伤没有,小伤应是少不了。
她想起灵书,这才忽而想起另一只还在妖界的貔貅!蓦地惊道:“坏了!神君神君,坏了坏了!皮皮还在迷迭林定着呢!你刚说我睡了七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坏了坏了,皮皮他……”
这妖怪,方才拿人家举例子的时候倒是糊涂,这会却想起了。
洛止眸中极浅一抹笑意,淡声道:“勿急,皮皮尚好,虽被定身,红月不时也下去查看一番。”
桃花一听松口气,红月虽是个神见愁,倒也不会真对皮皮怎么着。
这样一想,她便顺口道:“那灵书呢?这几日可也跟着下去了?”
她心道也不知红月那小气的,还记不记灵书不听他话的事,别再找他茬子才好。
“灵书,”洛止顿了下,他已直起身,抬手轻按她肩头,让她重新坐回榻上,这才道:“我正要与你说,灵书下界修行,这几百年你怕是见他不着。”
“什、什么?灵书修行去了?去哪了?什么时候的事?”
“你昏睡前。至于去哪,尚且不定。”
洛止眼眸微动,他给了灵书一物,但能不能见到那人,且还要看他本事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