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料定了他不会伤她。
百般无礼,悬殊巨大又如何,她在他面前,总有不自觉的一股蛮气。
介于娇蛮和匪气之间的,在旁人面前不会轻易展露的模样。
她仰着头挑着眉,“可好?”
眼神里,不觉就带了些挑衅,这挑衅里是隐着些委屈的。这委屈见他之前是没有的,这妖怪是选择性的矫情,知道自己跟自己委屈没用,委屈得在某些人,比方说神君跟前才有用处。
她盯着神君,微微抿了下唇,用眼神将自己那点子委屈透露给他——
你瞧,我还委屈着呢,所以啊,那些私自跑到九重天的事就别与我计较啦!不然……不然我会哭哦,哭给你看哦,真的会哭哦!
她眨巴眨巴眼,想挤出点雾蒙蒙的泪珠子增加说服力,神君大人也不知是不是看不下去了,遂点头索性应了她,他道:“好。”
怀里的妖怪登时就亮了眼睛,“你说的哦!”
“嗯,我说的。”
“好!”她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什么,盯着他确认,“那既这样,我问神君一个问题,神君若答得我满意了,便也可问我一个问题,如何?”
“好。”
他几乎立刻的便应了,没有半分犹疑。
这倒换了桃花微怔了下,她方才的话,实则是给自己留了余地的,比方说,她只说他可以问她,却没有说她必须得答得让他也满意……
他不可能听不出,却依旧答得这般干脆……
洛止看着她,似在等着她的发问,但他的眼神……
桃花总觉另有意味……
论谋算,她在他面前可是万万没有成算,且他方才好似是有怒意的,不知是不是因她私自上九重天的事……
这样想着,她心道此时并不是问的时候,且即便是问,她还有些事须得去确认下才好。还有就是现在这么个姿势,被人揽在怀里还坐着人大腿,没开口气势便先弱了三分。于是她轻咳一声,“那便……等去了祈元殿,对,我要在祈元殿问你。”
他点头应了一声,眼神微眯,“如此,看来今日我是无法得到答案了。”
“嗯?”
为何?
桃花下意识朝石洞外头看,九重天的日夜可与妖界不同,不存在晚了就不便回去的事。
“你方才那一下,魂魄便险些离了体,我若此时带你出去,怕是路过朵云都能带走了你的魂。”
“啊?啊……”桃花这才注意到,她方才险些跳起来时,似隐隐有不适之感,但那感觉稍纵即逝,现下想来,当是他在背后助她安了魂魄。
想到此,她只觉方才的硬气又软了下去,同时也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她一番疗伤作用短暂,此刻更是不易挪动,看来他是要她暂时在洞中先行疗伤了。这样想着,她忙道:“疗伤是吗?好,我自己来,我自己便可,神君可莫要插手,不然我……我……”
“不然你,如何?”
她目光在他身上极快掠过,碧落的话在脑中再次想起,她说他受了天罚……
即便那不是天罚,他受伤却也是事实。他将她从那引梦术中带出来,虽他未提半句,但他想必是耗了不少修为的……
想到此,她喉中微紧,睫毛微颤,“不然我……不然我多没面子哦,”仿佛是终于寻到理由,她梗了脖子,“九重天我都有本事进来,若是让人知道我却是轻易就中了旁人计谋,逃脱不得也就算了,被救后连自行疗伤的本事都没有,那我……我往后还怎么混嘛……我好歹也是……”她脱口就想说“好歹也是桃山大王”,话到嘴边才意识到桃山早就没了,当下顿了顿,改口道:“我好歹也是立志再寻处山头安营扎寨做大王的妖,总不能丢光了脸面罢。”
他唇角几不可察的勾了下,“既如此,我若不应你,强行给你疗了伤,反倒是吃力不讨好了。”
“是了,就是这个道理。你晓得就好,”她撑着身子要从他身上往下挪,边挪边道,“我赶紧继续疗伤,神君可莫忘了咱们说好的事,等我到了祈元殿……”
她话到此,身子挪了小半截,忽而像是手上没了力,她“唉哟”一声,胳膊一软身子就要坐回他腿上,洛止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只觉她坐回他腿上的力道却是发轻,再回神才发觉是她两只胳膊已然圈在他身上,那胳膊承了力,她并未实实坐下去,且那两只手不单单是攀着她,两只爪子还借机在他胸膛和肩背极快的摸索……
他眯了眼,由着她的动作。
桃花何尝不知她正被人盯着呢,但事到如今她只能假装她真的是不小心没站稳,真的不是借机在他身上摸索好确认他的伤势……
“欸……我果然还是虚弱,果然还是得疗伤呢……神君见谅啊……”她嘴里嘀咕着,手上动作可没放松,随着一次假摔倒以及数次的“哎哟我手上力气不够总是站不起来”硬是将人家神君胸膛后背摸了个差不多……
但不知是不是隔着衣袍的缘故,她所摸之处,他均是没什么反应,且气息……气息也感觉不出,难道碧落是诓骗她?他受的伤根本不是天罚,或许之前受的伤也好了?
侥幸心理渐渐占了上风,饶是她脸皮厚如城墙,此刻也是假装不下去了,收回了爪子,这次老老实实的从他身上起了来,非常自觉的找了个石壁边边角角的位子想去坐着,但才起了身转头去打量哪个角落比较好,步子还未迈开,便只觉手腕一个蓦地被攥住,一道力将她往下拉去!
“啊!”
这次是实打实的叫声,也是实打实得一屁股坐了下去!
神君的大腿并不那么好坐,硬实实的不软和,她这一坐可不是方才的装腔作势,不止如此,偏偏神君大人还微微屈膝,这就让她不仅是砸在了他腿上,身子也不觉前倾,一张脸也实实在在往他胸膛磕去……
神君大腿硬,胸膛也硬,她险些撞了个龇牙咧嘴,埋在他胸口好一会没反应过来——
这妖怪,是砸迷糊了。
她嘶嘶倒吸凉气,直叫唤,“坏了坏了,神君快快,我怕是七魂九魄都摔出去了……快给我压住压住……”
“魂魄无碍。”
神君声音微低,桃花迷迷糊糊抬头看,就对上他一双清冷又似隐着异样的眼,他就用那么望着她,说:“可学会了?”
“什、什么?”
脑中还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心虚倒是先至,声音也磕巴起来。
洛止眉眼微动,看着她,唇瓣缓缓,一字一顿,“假 摔。”
啥?!
她脑中轰隆一声,还是头一次遭遇这般直白挑明了的!
一般的套路难道不是双方为了避免尴尬,一个假装真的不是故意,另一个假装真的没有察觉吗?
这一位怎的不按套路走?
她脑中警铃大响,极快的搜索对应之道。
神君嘴角微勾,“若要假摔,至少踏踏实实坐下来,你方才那般,破绽百出。还有……”
他说着抬手,两指在桃花脸侧一捏,桃花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松开了手,“表情也不对。既要诓人,便要有被拆穿的觉悟,你这般呆呆愣愣,岂不是在告诉我你已经手足无措了?”
他薄薄两片唇开开合合,声音也低低沉沉,桃花只觉晕晕乎乎,脸侧那别他捏过的一处,分明只是温温的温度,她却觉好似灼烧一般久久不褪。她望着他,隐约里就听到他问了句什么,她下意识的就点头嗯了一声。
洛止眸光微动,“说谎的孩子要受罚才能记住。你说,我该如何罚你才好。”
这一次,罚这个字一下钻入了桃花耳中,她登时一阵清明,“罚?什、什么罚?我怎、怎么了我……”
这狡辩出声,她心中这才明白了些许——这神君不只是毫不留情的拆穿她,看这架势还是要好好报复惩治她一番呢!
心中一凛,正要从当年应对老桃的百八十个法子里挑一个,神君却先她之前开了口,他道:“不想受罚?”
桃花忙点头,当然,废话,这不是肯定的嘛!
但点着点着,速度就迟疑了下来,她心里一凛,不对罢……
她本是要狡辩一二的,现下这么一答,不就是直接默认了她假摔的事麽!
她登时要恼,然神君在她那股恼怒劲儿上来之前,又道:“要恼了?”
是啊!
当然!
她要恼羞成怒啦!
心中如此叫嚣,但嘴上却是不能。
为什么?
若承认了岂不是证明她的心思全然被他看在眼中捏在手里?
面子啊!
她要面子的好伐!
所以这要面子的妖怪,面上憋了个通红,却是咬着牙缓缓摇头,还挤出一个虚假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神君点了下头,“不错。要想诓人,先诓过自己,这是诓人之最高境界。更要有被拆穿后心静如水的姿态。”
桃花分明从他神情中看出了“孺子可教”四个大字。
她心里憋得要死,偏面上越发不得表露,只能硬着头皮假笑配合,心里暗道,我那哪里是修为不到家,分明就是不该对着你!
想当年她竞选桃山大王的时候都半是靠了这张嘴,今日若是换个谁,看她如何……
正想着,忽觉手腕一紧,却是他一股法力牵了她的,带着她的手向他胸膛而去,又在他身前半寸停了下,她已经呆了眼,着实不明这又是如何,就听他道:“假摔之事过去了,现下,为我解释何故在我身上摸索?”
这次桃花听清楚了,她蓦地抬眼,果然见他神情虽看似无异,但那深黑的眸子里,分明有浅浅调弄意味……
怪不得……
怪不得她方才就觉哪里不大对劲,他这样的神仙,平素可是不会这般话里套话的……
原来……
原来这厮是故意……
她登时只觉气血上涌,脸上涨红,“你……你分明……”
分明是调戏!
哪有这样的神仙!
他却微微挑了眉,“是你要摸索,如今我且任你摸索,这样哪里不好。”
“不好!”她涨红了脸,心道白担心这厮了!他倒是还有闲情逸致调戏逗弄她!
都这个时候了……
忒得过分!
妖怪不发威当她真打……唔,虽然是打不过他,但……
脑中“但”了个半天也没“但”出什么,她越发的着恼了,当然这次恼怒的更多是自己。
她气呼呼起了身,一把推开他的胳膊,转脸就往山洞角落里去——
走过去,坐下,闭眼,打坐。一气呵成。
洛止看着她这一连串动作,抬手在洞外织了个结界,他看着她许久,直到她面上表情沉静,气息和缓下来,他眉宇间才渐渐舒展了些。
山洞之中,灵书光晕交相辉映,洛止背对了她,也缓缓闭了眼……
若桃花此时睁眼,便能发现,方才还面不改色调戏逗弄她的人,此时面上已有苍白,他闭眼调息,分明……
也是在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