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做了一场幽远的梦。
梦里她是青衣神仙的模样,住在一座简陋不似仙宫的府邸,府中种满花,花色妍丽,她常睡在花中,花期经年不休,故而青衣常染花香。
洛止神君少年时便偏爱素净寡淡,最不喜花里花哨的东西,初见她时便拧眉,那一拧眉冷脸,便足以让女仙娥们赫红了脸遮脸褪去,偏她就仿若未察,还皱皱鼻子,问他身上是熏了什么香,闻着倒也清心。
他那时大抵总觉她恼人的,甚至真的丢出了殿中常焚的香给她,只为将她速速打发了去。
那时的青蝉子,还未游历五界,对旁人的情绪总带着天真的自我,又因从前多是跟着师父隐在山中,更不大擅长辨别旁人情绪,尤其碰上的是个本就喜怒内敛的神君,阴差阳错间竟也是从不觉挫败,一而再再而三的闯入到他的领地。
待神君反应过来的时候,祈元殿荒废许久的花园竟也已被她占领,她因着与红月打赌,神神秘秘研究那花草数月,竟也真被她研究了出来,她分外欢喜,拉着他一口一个阿洛的故意招惹他,他看在眼中,也不知何时竟不觉烦躁,反……
反而是觉得顺耳了。
但这种顺耳还是只待她的,旁的女仙娥,或明或暗接近讨好的,他仍是不耐,连同旁人身上的花香,也不如她的更妥帖。
红月是头一个看出端倪的,他那时已掌姻缘,对他的命数再清楚不过,遂向他发出警示,提醒神君万不可动心,即便是当真的动了心,也万不可奢求能有结果。
红月说,最好的结局,便是他们两人心照不宣,而又各自保持距离。
他用了许多的例子想说明两情何必朝朝暮暮,但神君始终未有表态。
祈元殿焚了香,是多年来惯用的香,神君却第一次觉得这香少了些什么。
后来的不久,青蝉便不大去祈元殿,倒是她不知哪里捡来的小貔貅,总喜欢去溜达溜达。
隐香花没了主人照拂,很快花期便过了,他用法力供养了一朵,移到了寝殿。
到外头的花都枯萎的时候,她总共在他面前露面三次。
一次喊贪玩的貔貅回去。
一次在天宫议事,事毕后却匆匆离去,未像往常那般跟在他身边缠着粘着,总能找出不走的借口。
另一次是在路上,他去了她常看星星的银河边,只看到她远远一个背影,形色匆匆,似有急事。
神君站在银河边,负手而立,形单影只,无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桃花在梦中,像游离于过去的魂,那些隐在过去的,便是青蝉也不曾知晓的,被她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看到,像是命运的一个轮回,将过去的,再次呈现在她面前。
她站在他身后,看着银河和他,银河里的星星经年不熄,星光映衬下的他,却让她心头一揪一揪的疼。
她缓缓上前,想……
抱一抱他。
心绪芜乱,脑海模糊,只一个念头清晰,他不应当是寂寥的,他应当是强大的,是淡然的,是自若的,这样的情绪,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但她的手快要触碰到他的时候,眼前银河骤消,天地倒复,眼前的神君脚下出现无数的亡魂,一双双枯骨的手似要将他拉入地狱……
“不——”
……
迷迭林,树屋。
灵书守在床边,昏迷不醒的桃花忽而眉心拧起,嘴里不停的说着什么,神情焦躁不安。
灵书一下起了身,“神君!神君你快来,桃花她……”
话音未落,洛止的身影已是出现,他看着床榻上连昏迷亦像是陷入噩梦的桃花,缓缓伸手,掌心虚虚覆在她的额头,柔和的灵力缓缓将她罩住……
“洛止!不可!”
随即进来的红月蓦地出声,“你现在已……”
但话已经晚了,醇厚柔和的灵力将桃花包裹,像是渗入她的脑海,将那些幻想中的不安全都赶走,她的眉心渐渐舒展,眼皮不再颤动,神情再次的平缓下来。洛止缓缓收回了手。
灵书表情紧张,“神君,她这是如何?是做噩梦了还是哪里痛?或者……”
“已是无碍。”他声音低低,话是对灵书说的,目光却仍是落在桃花脸上。
身后,被忽略的红月轻咳一声,上前,“不能耽搁了,她这里有我照看着,天宫那边怕是已经知晓,风神那厮也不是个没脑子了,定还有后手,如今你将他伤成那般,我们已失先机,如今不可再拖了。”
洛止还未出声,灵书已是怒道:“他凭的什么占了先机?!我们桃花安安稳稳的在妖界待着,是他伤了桃花在先!如今桃花九死一生,他就是被打死也是活该!”
“灵书。”
洛止看他一眼,语气淡淡,对红月道:“他惊吓未定,你且包涵。”
红月啧了一声,“无妨无妨,他也是替桃花打抱不平,倒也是个忠心的。不过,灵书啊,你莫忘了,桃花她,到底是妖啊。”
灵书一下白了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般的无礼是对着上神的!
若不是红月,换做了其他上神,便是直接贬斥了他也是正常,他急急垂眼低头请罪,心惊之余却也是明白了红月后面的那句话……
桃花是只妖。
神界的人,出手教训个妖怪根本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出手的,还是风雨雷电四大上神中的风神……
想到此,他面色越发的苍白,紧紧攥紧了手心,头一次的这般无力。
洛止目光扫过他,“她是妖,也是祈元殿罩着的妖。”
灵书蓦地抬头:“神君……”
“好生照料她,我去去便回。”
“是,神君!”
红月看了眼床榻上的桃花,紧两步跟出树屋外,追到洛止跟前不知与他说了什么,看着他离开后才再次回到树屋。
灵书又站到了床榻边,她看着桃花,仿佛她眼皮多颤一下都能把他惊吓到一般。
红月叹口气,上前,“小灵书。”
“上……红月上神。”灵书给他行礼,低头道:“方才灵书失礼,谢上神宽宥。”
红月走到床榻前,低头查看了下桃花的情况,说:“失礼是真的失礼,你可知今天若不是我,你最轻也是被罚到下几重天吗?”
“灵书……知道。”
“那你晓得我为何就不与你计较了吗?”
灵书头垂得更低,“上神……宽宏大量……”
“得,少给我戴帽子,九重天谁都晓得我最是个斤斤计较的,今日饶你,却也不是因着你家神君,”红月伸手探了探桃花的额头,道:“我是看在桃花的份上,看在你是真心为她担忧的份上。”
灵书低着头,“谢……神君。”
红月直起身子,回头看他一眼,“是不是挺愤怒也挺无力?”
“……是。”
“哎呀……可是这五界四海,从来没有哪件事因着你多愤怒多难受就能成了的,大家凭的啊,地位和修为缺一不可,小仙童与其在这浪费时间无力,不如早些让自己成为有力的那个。”
他边说边伸了个懒腰往外走,道:“她这伤疗得还算稳定,不过一时半刻醒不来,你且盯着,我去歇息下……对了,外头那只貔貅我放开了啊,你且给他解解惑……唔,小声些,莫要吵了我……”
灵书恭谨应是,脑中却若有所思他方才的话。
但他并未思考片刻,只听哐当一声窗户被撞开,接着便是一道身影蓦地窜入,却正是红月方才口中的貔貅。
“桃花!”
貔貅几乎是声嘶力竭,一下扑到床榻边,“主人……主人你怎样……怎么会这样……谁伤了你……是谁……是谁!我要……”
话没说完,一下被灵书堵了嘴,“你要做什么?”
“唔……”
放开!
他眼睛隐隐有变红的趋势,那是要变回原形的征兆,灵书拧着眉,沉声:“现下这里只有我们,你要冲动招惹了是非,倒霉的还是桃花!她现在在疗伤中,需要静养!我现在放开你,你是要安静听我说还是去闹,我随你。”
他说着,真的就放开了他。
貔貅眼眶一下红了,却不是变回原形,他狠狠抹了下眼,“说!”
语气沉,声音却已是放轻,他瞪着通红的眼,“到底是谁伤了她,原本不正好好的赴宴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神君和红月又是如何一回事,告诉我……全都告诉我!”
灵书点了下头,在床榻外织了个隔音结界,这才缓缓开口,将他发觉不对,联系了洛止,两人又是如何在山洞找到的桃花,找到她的时候她是如何的伤重以及那风神是如何的面无悔改,他将这些全都说与了貔貅。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几次忍不住的情绪汹涌,断断续续说了几炷香的时间才说完。
貔貅不比他好到哪里去,他眉心拧得厉害,几次看向结界中的桃花,闻言却是道:“当时,我们同在妖宫,我记得,你是先支开了我……那时你便发觉不对劲?你是如何发觉的,这个时候你还瞒我!”
灵书顿了下,唇角微抿,他看着眼眶通红的貔貅——刚将桃花带回的时候,他情绪太过激动,又因在场只他一个不知那些事的,红月便索性将他定身在了树屋外,直到现在桃花情况好歹稳定,这才将他放开。
红月想到貔貅在树屋外被定身时定是比他还要慌乱担忧无助,当下心中一酸,咬咬牙,“好,我告诉你……但,这些事,将来你万不可在桃花跟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