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月老阁。
“你当真……就这么让她回去?”
红月站在门口,拧眉看着里面的人。
洛止的目光在已经没了画面的观天镜上停留了一会,嗯了一声。
红月大步走近,“你在想什么?好容易把人哄回九重天了,我瞧着她在桃源谷也安分得很,你若怕她无聊,那不还有那一山的宝物给她耍玩的?她现下在九重天露了脸,再回妖界你就能放心?如今五界局势不稳,你就能放得下心?”
洛止没有说话,微微抬手示意了下观天镜。
红月瞪大了眼,“观天镜要是有用,你何必一番算计将人带回九重天?”他拧了眉,压了声音,“洛止,你与我实话实说,天君此番召你,是不是不止是魔界的事?”
洛止微微挑了眉,红月忙道,“你别想糊弄我啊,我能不知道你多想跟她在一处?如今还让我与你一同演戏,老实说,那凡间柳望舒的事,也是你寻了高人助她的罢?别说什么她自己做到的蠢话,我是信她能做到不错,但凡间短短两日,呵,她要有这个本事智计,百年前能被你半片魂魄幻化的和尚骗到?”
他逼近了洛止,手往后一抬,那门便关了上,他压了声音,“洛止,到底发生了何时?”
声音落下,房间里短暂的没了声音。
良久,又或许只是一会,房间里响起他的声音,似沉似浮,又像低低的叹,他说:“红月,我不愿欺你。”
似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红月却是一下听懂了。
他们认识太久了,彼此知晓对方的,又何止是三次才过仙法考核这样的事,是以洛止话一出,红月便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在说,因不想欺他,所以才没有回答。
若他执意要问,他宁沉默也是不会言说。
话到此,红月眸子里便多了沉色,“你……罢了,你不说便不说,反正是你们的事,我每日忙得恨不得手脚并用,没功夫管你们的事。”
他说着回了身,自顾自倒了杯茶,而后开门作出送客的架势。
洛止摇摇头,微微一叹,他走到门口时,向后抬手示意了下,“观天镜,我带走了。”
“带罢带罢,反正是那笨蛋妖怪的,你赶紧拿走才好。”
洛止笑了下,摇头离开。
红月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哪里不大对,他惯常一身仙袍的,今日却着一身常服,这本也没什么,只是他今日是去应天君之召的,穿得这般……妥?
这念头一闪而过,红月也未多想。
……
此时人间。
那传音的结界已经消失有半盏茶的时间,桃花仍是情绪微低。不过嘴角是挂着笑的,又想到他从观天镜已看不到她了,她嘴角的笑就隐了去。
莫名的,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的低落。
如今他反正看不到了,她装给谁看嘛。
心底憋闷,她起身踢了一脚屋檐,嘴里还哼了一声,飞身而起。
但没想到她力气太大,一脚竟将那屋檐踢掉了一角,那雕着镇宅神兽的檐角咕噜噜摔到了地上……
彼时桃花正飞一半,低头看到那缺角的屋檐,又见那掉落的镇宅兽是只威武的貔貅样,她于是顿了片刻,到底是跺跺脚冲下去将神兽搬回去修好了廊檐。
“我这是善始善终……”
她嘟囔着这句,修好廊檐后灰溜溜的快速窜了。
从人间到妖界,着实比从九重天到妖界近的,尤其她现下这样的弱质妖怪,若想凭自己从九重天回妖界,大抵是要走上个好一段时间的,只看她从人间到妖界结界,都用了有两个时辰了,好在她身上有红月加的法术,即便累了在路边随便瘫着坐都不会有谁注意到,她便这样一路到了妖界结界外,彼时头顶一盏斗笠,腰间一壶茶,路过凤尾村的时候她还去看了一眼,那陈生已然娶妻生子,且她在九重天多日,见到的酷似陈生的少年人,却是陈生的……孙辈了。
桃花看陈家宅院,在凤尾村中很有一番气派,那门口的老者在与旁人说陈家的老爷如何考取了功名,又如何在朝廷建下了大功立下了大业,最后是如何的衣锦还乡回到了村中。
桃花想到那个眼神慌乱想看她又要避开的少年书生,想到她那时如何迷失了自己……
原先只觉恨怨缠身,如今见了那柳望舒,她才惊觉,自己那时,若不是仗着是妖可以改变了皮相,想必露出的一张脸,也是那样扭曲可怖而不自知的,陈家孩童在门口玩耍,说起爷爷均是一脸敬畏有加,孩童稚言,从课业到三餐,从游戏到各自秘密,桃花在暗处听得好笑,尤其其中一小童,所谓的秘密是“爷爷书房里藏着一幅画,画里画了个美丽的姐姐……”时,她心道这么豆丁大的一点孩童就晓得美丽的姐姐了,可见陈家是真的家风平和,才养出这般童稚,当下心里便安了大半,继而向结界而去了。
到了结界的时候她想到这事,想着自己果真是没有做大妖怪的潜质的,举凡大妖者,心必硬,性必坚,想她连那陈生都不能全然放下不顾,约莫她此生能做到最厉害的怕也只是个一山之王了。
这样想着她便到了结界外,一面想着自己反正回去也没了住处的,不若重新找个山头安家落户,一面拿着那神云扇向结界伸去。
神界之物,在妖界亦有感知,不消片刻,便有守卫的妖兵打开了结界一角,桃花大步进去,佯装没有看到他们审视的神色,快步飞向桃山了。
幸而妖界正是白日,妖怪们多喜夜里活动,白日在外的只一小半,她便趁着妖少赶紧的飞,即是如此,到了桃山之界的时候,也是用了小半个时辰的,她再次感叹自己之弱质,但这感叹也没能太久,因她很快便被另一件事引了心神——
桃山之界,原本两百坟茔,不见了。
原本是被视为不祥之地的这处地界,突然多了许多的妖怪,看着修为都不甚深厚的模样,有的化形还不完全,比如一只长耳朵还没隐了去的兔子精,他们个个的忙碌着,看样是在……建房子?
桃花眼神微闪,心头一扯,她忙上前,拉住那长耳朵的兔子精,“欸,这位妖友,留步留步——”
兔子精眼睛红红的,那是她原本的样子,不过看起来像是哭过似的,很有几分可怜可爱,她瞪着眼机警的看着桃花,“你是谁?来做什么……啊!你莫不是要来寻仇打架的?我可告诉你,我们老大虽不在,但你若敢……看到我们这八十妖了吗?我们群殴了你哦!”
桃花忙摆手,隐隐觉得这招式有些熟悉……她赶紧说:“不不不,莫误会莫误会,我就是来……问问,这处不是原来的桃山吗?怎的……”
“什么桃山,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方才围上来的一只蛇妖说,“你哪个深山老林才出来的?来寻亲的?那可晚了啊,桃山早就没了,你看现在连山都没了呢,这地方啊,都说是不详呢,早前还有坟包,后来不知怎的——我估摸这山头原先的仇家将坟起平了……”
“什么仇家,你可莫要随口造谣,大王听到又该打你嘴了,嘻。”
“造谣?我这是推测好伐,我可听说这桃山原先大王得罪不少妖怪呢,还有那几个大家族里的呢!保不准是哪个仇家心里不忿挖了他们的坟呢……”
桃花嘴角的笑有些牵强起来。
“所以现在你们这是……”
“占地盘啊!”那兔子精挺直了腰板,连耳朵都竖了起来,警惕的看着她,“这地方我们先占的,你若想抢,那就按规矩来,打过了我们再说!”
桃花无奈,怎的说着说着又绕回去了,她摆手摇头,好说歹说才让一群小妖怪相信了她并无恶意,那蛇妖也不知怎的就传那么快,不一会便好些个小妖怪都知道桃花是个“才从深山修炼而出,此番前来寻亲,却不想桃山覆灭”了的身世可怜却坚强的妖怪。
确认她没有恶意后,这群妖怪便热情起来,其中以蛇妖为首,力邀她加入他们的寨子,唔,是即将建成的寨子,“我们大王就快回来了,你看我们的寨子已经开始建了,一旦开始了,结束还完吗?小木兆啊,你来加入我们罢,我们大王可好了,又能打又聪明,你别看我们寨子现下还小,不久将来我们肯定能成为妖界数一数二的寨子呢……”
桃花摆着手摇着头,面上的笑几乎要保持不住,“不……多谢……但不用,我……对,我有山头了……”
解释的话断断续续,最后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离开……
“呼,应当追不上来了罢,”跑了许久,她回身去看,不见了那些小妖身影,她吐出口气,但这口轻松之后,随即而来的却是裹挟了沉和闷的东西。
她仰头,看到高耸的树,一棵棵,密密麻麻直指天际,她低头,看到细小的生灵旺盛的生存。
“啊——”
她忽而大叫一声。
声音突兀,惊起一树鸟雀,乌压压扑棱着翅膀散开。
“桃山有个大王呀,好看聪明还能打,山上有妖两百呀,一妖更比一妖牛呀……”
她歪着头,踱着步,一步一句的哼着小曲,慢悠悠往林外走。
这小曲是葵阳编的,那时桃山初建,桃花觉得做妖怪光能打也不行的,还得有文化,有情趣,怎么表现呢?那边编一曲《桃山之歌》罢,于是便有了这首小曲,其实还多得很呢,桃山的妖怪们一向对她的决定十分支持的,好比这首歌之后,又连续出现了《汪汪歌》——词曲哮地,《乌鸦小调》——词曲墨墨,《玫瑰玫瑰我想你》词曲玫瑰……
“汪,你的鼻子有两个孔……”
“人人那个都说呀,乌鸦嘴该打呀……”
她一曲一曲的哼,这林子可真大,哼完了三首才走到头。
林外,日光浓烈,照的她眼睛有些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