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离开的那片雪。
脚下的路不知何时成了繁花一片。
桃花走在花中,余光里是他的侧脸,他就这样走在她身侧,一只手还握着她的手腕——好似从这次她醒来,他就总是喜欢这样握着她。
也并不牵她的手,只是握她的手腕,让她想要拒绝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快……到了吗?”
他倒是如常了,那怪异的气氛裹挟的仿佛只有她一个一般。
她憋了半晌,憋出这么一句。
最初不是说要带她来取什么东西的吗?
想到这里她就愤恨,怪只怪她路上要看什么雪,看就看了,还去抱他的腿问那样的话……
该!
她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强行让自己表现出来的样子仿佛没有受他方才那般的影响似的。
神君也果然是神君,虽然不肯做纨绔,但想来也十分有纨绔的玲珑心,也是不拆穿她的,只如常的道:“快了,约莫一炷香。”而后侧头看她,“可是累了?”
“唔……不,不累!”她忙道,顿了下,又抗议道,“神君莫不是对我们妖怪有什么误会?我虽法力弱了不少,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哪里是这几步路便累了的。”
他闻言,眼底浅淡的笑意闪过,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晓得自己弱便好。”
桃花一噎,瞬间觉得这神君当真有做神仙的智慧,她说了那样多,他却只抓自己想听的,还这样面色如常脸不红心不跳的模样……
她脑袋一歪,避开了他那只手,道:“还得谢谢神君,若不是神君封了我大半妖力,我也不至让神君这般担心。”
“嗯,不比谢。”他笑笑,依旧面色如常,脸不红心不跳的接受了她的“感谢”。
桃花又是一噎,顿住脚停下步子瞪他,想要反驳什么,偏又不能说“我方才说的是反话,你这样当真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不能这样说……
太怂太弱了……
“当神君的果然……与众不同!”
愤愤的丢下这一句,她抬脚转身就走,步子迈得虎虎生风,一副势要证明自己不弱的姿态。
但刚走两步,手腕却被握了紧。
她动弹不得,回身:“做什么!”
哼,晓得方才刻意招她的不对了罢……她可是很不好哄的,休想用那些凡间路数……
“错了,该走这边。”
神君握紧她的手,将她带往了另一边的方向……
尴尬。
尴尬是今夜的奈何桥。
一腔的恼羞成了怒,却是敢怒不敢言,也没有立场言——谁让她连个路都走不对!
只能憋着,老老实实的伸手让人牵着,心内疯狂腹诽自己,面上却佯装无事的走。
好在神君没有骗她,那快要到的地方果然很快走到了——
这是一处与方才路过的仙山都不同的地方,方才大雪漫山或是繁花锦簇,均是仙山原本的样子,而他停下来的这一处,乱石嶙峋,崎岖难行,桃花怔了下,若不是她眼神好打量到半山之中有一处隐隐的青色,怕只觉这是片草木不生的山了。
“神君要带我看的……是石头?”
她不禁问。
他没有回答,只握着她手腕的手紧了些,而后带着她缓缓往上飞,桃花便慢慢的看清,原来半山之中的那一片青色,是大片的花色染成,那花……
她是见过的。
在那场说不清是梦境还是幻觉的过去里,她在祈元殿的后花园中,见到过比这样还大的一片花田,那时青蝉灵动的眸子将那些花装进了眼睛,她让他取了名字,他说,便叫隐香罢……
“隐香……花……”
呢喃一般,她怔怔的。
他果真也停在了这一片青花之前。
落地时,她下意识的避了避脚,与那些青色的花躲开了些距离。
额间似有隐隐痛意,百年前,她的额间也曾出现一朵叫做隐香的花,老桃和琉离都曾说过,那是不详的花,后来被困虚无幻境,随着结界外的那一场屠戮,额间不详的花似也跟着消失了,自那后她便隐隐有觉,那花……怕是也跟那人脱不了干系的……
细细想来,她染上花的时候,确是从人间回到妖界时,而那时她还顾着与雉鸡的龃龉,一心以为是雉鸡或是石头怪的把戏,以至直到后来都竟也未曾……往那人身上想过。
不觉神情多了些怔忪。
他将她的神色看在眼中,眼神里有情绪涌动一瞬,到底没有说什么,只将手握得更紧了些。
“这边走。”
他握了她的手腕,带着她穿过青色花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所走过的地方,恰是花田中一条隐秘小径,看似花在腿边,却不会踩到任何一朵,稍加小心一些甚至碰也不会碰到。
桃花微垂了眸子,小心的避开那些花。
终于穿过花田的时候,她心底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有些事,她现下不想说,也不想提,约莫是心里装了太多,那些疑和虑下均汹涌着难以自抑的情绪,而这些情绪都在等待同一个缺口,她须得完完整整的先封住了它们不敢轻易打开一个缺口——若是开了,倾泻而出的,怕是她自己都还不能控制的情绪。
她厌恶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跟以前是不一样的,以前老桃教她,“做妖怪呢,就是要既‘妖’又‘怪’,妖便是肆意洒脱,是超脱规矩,是不拘礼法天马行空,怪便是,你除了是妖,更重要的是你自己,而每一个‘自己’,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那些独一无二,便是怪。”
“很多人做着做着就成了同一个人,很多妖做着做着也便成了同一个。桃花,你不可如此,为师希望,你首先是你自己,而后才是桃妖。”
那时她是不大懂的,只是觉得偶尔说些大道理的老桃,看起来很有几分的禅意,她懵懵懂懂的听着老桃的话,隐隐觉得这样的老桃大抵是有他口中所说的“怪”的。
她想起老桃的时候,便觉他是世上顶特别的妖怪了,比他风流的有,潇洒的有,强大的也有,但老桃就是老桃,世上就这么一个才是老桃。
她听了老桃的话,努力想要身体力行的去做一只妖怪,那些年她做事随性随心,心里便觉得这样的随性大抵便是她的那份独一无二,却不知那份随性到底是带了天真的——
便是妖界,也不可能全无规矩束缚的。
而她那些所谓的随性,也不过是在老桃的刻意纵容和护佑之下的——是了,她是近来才想明白的,她从前一直以为自己是被老桃放养着的,近来才渐渐的明白,老桃其实一直是护着她的。
她闯下的祸大大小小都有,多是打架引起的,其中不少大家族里的妖,她那是是真的相信妖界只是强者为尊弱肉强食,所以管你是谁家的妖,输了就是输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没别的道理可讲。
近来看了许多神界的事,渐渐晓得连五界里最超脱的神界都免不得关系和背景的影响——好比红月,那是个嘴上不知得罪了多少神仙的上神了,可大家还是心照不宣的要给他面子,只因为红月手握的不只是凡人姻缘,连大小神仙的情丝他也握着,便是神仙们清心寡欲极少动情,却也免不得有那么些个要庇佑的小辈以及谁也不敢保证以后就不会动情,是以为了自己,便能不得罪红月就不得罪,便是被他抢白几句,也多是用一副“心态洒然微微一笑便过去了”的态度揭过。
这是其一。
再者她想起那时在地府听到的洛止与昼宁的话,昼宁作为她的师父老桃的时候,是要去还了洛止的人情的,他那样的性子她隐约其实觉得,他既是要还人情,便不可能真的只是放养,定也是在她不晓得的地方做了许多的,兴许连那放养的错觉,也不过是想要让她那般觉得而已,毕竟……
他们的师徒缘分,本就是强求而来的。
是以她慢慢的开始明白,从前的她是多么的天真,这世上不止没有绝对的自由,就连相对的自由都难能可贵得很。
而现在,想明白了这些的她,也终于要从以往的那种肆意妄为中走出了,而提前有了思量,提前有了应对,想好最坏的打算——这样的心态往往更能给她安全感。
不受控制,就代表着不确定性,不确定的,是不那么安全的。
她,不想冒险……
与他停在花田外的时候,她脑中浑浑噩噩的闪过这些念头。
停下来的地方是一块不大的平地,地也是山石的,纹理粗朴而干净,她不觉有脚碾了碾,眸带好奇的探头往前看。
面前豁然开阔,偌大一个约莫五六人高的山洞,洞口就这么赫然而直白的出现在她面前。
“这里是……”
他安抚的握了握她的手,带着她往里走。
他托了一盏掌心灯,桃花借着灯光打量山洞,只觉与一般幽森的山洞不同,这山洞却给她一种十分开阔的感觉,仿佛头顶的不是半座仙山,而是豁然朗空一般,石壁上有一层绿色仙草,草色极嫩,一簇一簇,也不知是怎样从石中长出来的,再往里看却是越发平整起来,经过了一次转角之后,她的面前出现了大大小小五六个石门,石门看起来厚重严密,上有繁复的纹路隐有灵气涌动,桃花认出上面是布了法术的。
她当下越发好奇起来,他带她来的这一处,显然不是寻常人,不,不是寻常神仙来的地方,那里面的……
会是什么?
“想先去哪一间?”
他的嗓音低低响起,因在洞中,有微微的回音,醇厚而微哑。
桃花愣了下,抬手选了最中间的一个,“这个罢,这个……咳,最近……”
其实是选得毫无章法的,但她总想让自己的形象再变得,唔……跟以前不一样一点。
“好。”
他道。
桃花微微松口气,便见他微抬了手,法力催动,那扇石门便缓缓的打开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