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桃花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她从那黑暗中走出,才发现自己掉进了桥底,那桥……便是奈何桥罢……
她从桥下爬上来,首先对上的就是个砍头没被砍利索,头和脖子连着一层皮肉的鬼……
她唬了一跳,不觉惊叫一声,但声音刚发出便觉不妥,忙收了声去看那舀汤的孟婆,这里大抵……是她说了算的罢……
那孟婆的身形算得上窈窕,面前一只木桶,桶中盛满了紫黑的汤汁,她操着碗口大的勺子利落的一舀,一碗紫黑的汤眼皮不抬的就递过去。那砍头鬼呼噜噜几口灌下便自发往桥上走,下一个排队的鬼就过来了——
那是个脸色青黑看起来是被毒死的女鬼,虽披头散发但一身宫装很有些体面,大抵生前也是哪家后院有头有脸的人,那女鬼十分嫌弃的正要说什么,嘴还没张开,就被碗口大的饭勺狠狠砸在了脑壳,女鬼被砸蒙了,连递过来的紫黑汤汁也忘了嫌弃了,迷糊糊就灌下去往桥上走了,桃花看到那孟婆嘴角得意的一勾,一脸“跟婆婆我斗小样你还太嫩”的表情……
这大抵……
是个脾气不好的孟婆……
她舀汤转身的时候正是对着桃花的,桃花不由挺直了些背,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你好,我是新来的鬼……”
“你好,我是新死的妖……”
“你好,小碗汤来一份……”
好像哪句都不太对……
她站着,笔直如松,如同被检阅的战士。
但脾气暴躁的孟婆连理都没有理她,确切的说,她的目光穿透了她,像是根本看不到她一般,舀了汤便递给下一只鬼了。
桃花怔了一下,脑中隐约出现一个匪夷的念头……
她缓缓向前,伸手在孟婆跟前挥了挥,孟婆没有反应,一张与孟婆这个称呼不符的年轻女子清秀的面容上满是对怎么还没收工的怨念。
桃花又转身对那排队的书生鬼摇了摇手——
书生鬼没有反应,好似看不到她。
桃花一怔,便是这一怔愣,没注意到孟婆的汤从身后递了过来,她还没来得及躲,就见那只手穿透了她的后背,连同那碗紫黑汤汁一同穿到了她的胸前,她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只来去自如的手臂,直到下一只鬼排队过来的时候她才恍然回神,尖叫着跑开来……
所以她的猜测没有错……
这些鬼,竟真的看不到她!
不只看不到,他们竟还能穿透了她……
那她……
她又是什么?
气喘吁吁的在一处墙角靠着,她戒备的看着一群群的鬼差和被锁着链条的鬼,这里到处充斥着冥界地府的气息,处处晦暗隐有咸腥的气味,她皱眉四处望,脑中现在才恢复了意识似的,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开始出现……
她不觉抬手抚了下肩,只觉那里被他握住过的位置隐隐灼烫,她想起他不容拒绝的语气,额想起碧落阴厉的眼和那些凛凛战意的天兵……
她是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神力攻击的,那神力出现的猝不及防,她当时无法反应,但现在细细想来,几乎是攻击过来的一瞬她就被护住了的……
他……
那人他,护住了她的……
她受到的攻击并不致命,那么她现在是……
她垂头看自己的手,将五个指头弯了弯,似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她试探着将自己的手向胸口伸去,不知她自己的手能不能穿破现在这副“身体”……
但她的手还没碰到自己,然而拐角处过来一行几个鬼差,穿着黑白两色的袍子,各戴一顶高高的帽子,帽子上各有一个黑或者白字,桃花下意识贴紧了墙角,那队鬼差却是根本看不到她,他们一边走一边聊,仿佛是刚下了工,一个黑衣的说,“哎呀,最近上头怎么回事,怎么死人越来越多,我勾魂的链子都用坏了三条了,昨儿个去置物处换,你们猜怎么着,嘿,非说我业务水平不够,说我再怎么不爱惜着用,就从我自己的饷里扣……”
一个白衣的劝道:“可知足罢你,置物处那一群就是都没出去勾过魂的,他们说得轻巧,不过你也放心,他们也就嘴上说说罢了,咱们可也不比以前了,以前敢克扣就克扣了,谁让咱们没人罩呢,现在不一样了,咱们阎官可回来坐镇了,”那白衣服的竖了竖拇指,腰杆挺直的道:“十八殿阎官,数咱们阎官是这个,其他殿的都得听咱们老大的,那些人也就动动嘴皮子的劲儿了,不信我借他们十个胆子看他们敢不敢克扣咱们的东西。”
“也是这个理,”另一个黑衣的叹了口气,“唉,咱们也算熬出头了,头几千年是真难过,事又多又杂回来还受挤兑,咱们阎官那一不露面,什么魑魅魍魉的都冒出来了,那几千年说什么的都有,还说咱们阎官是上头老君的丹药都救不会来了呢,还说什么他其实连人形都保不住了,要不然为何几千年就在那殿中谁都没见过一面呢……”
这鬼差大抵是个性情中鬼,说到激动处,渗白的脸带了一丝哽咽,他攥着拳头,“现在可好了,现在好了啊……咱们阎官病愈了!回来了!”
他说到这里,另一个帽子有些戴歪了的嘘了一声,低着嗓子道:“不止如此,我这里还有个消息呢,你们要不要听?”
“快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看了一天的鬼烦都烦死了……”
“滚蛋,你自己不是鬼啊……哎哎别动手,我说还不成吗……咱们阎官这几日是不是总有位客人?神神秘秘的谁都没看清过长相——你们还不晓得罢?那位啊,据说是上头的神仙呢!不只是神仙,还是上神!份位顶高的……”
跟着偷听的桃花步子一顿,心头极快的跳了下。
就听那群鬼差里有不信的,当场质疑,那被质疑了的歪帽子小白无常,急的帽子更歪了,“你们别不信!我这可是内部消息,不信的话去咱们阎官殿外头守着,那上神可是才进去不久,估摸着要等一会才能出来了……”
鬼差们哄笑出声,登时都笑将起来,说他这不是废话吗,他们要真有那个胆子敢去偷看,还用得着在这听他瞎扯呢吗……
后面的话桃花没有听下去,她步子停在了原地,脑中不断重复着方才听到的消息……
一病几年前的阎官,桃花听灵书他们说起过,不同于这些鬼差的猜测,灵书却是直接便说了……那人与这阎官有交情,因着这事往来几次冥界地府的……
所以鬼差们方才说的真是……
胸腔跳动得越发厉害,他来了这里,或许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那么他是不是大抵晓得了她也……
呼吸不稳,她跟着两个去给阎官送官文的鬼差一路到了阎罗殿外。
阎罗殿比她想象中还要气派,想来那阎官也是个讲究排场的,她不及多想,门开的时候趁机跑了进去——这副身体这点倒是方便,她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必担心会被阻拦或是看到。
她跟着那鬼差往里走,进去后却发现这阎罗殿里头比外头更加气派,各处的布局造景看起来皆是用了心的,铺满而来的一股……
一股“这里的主人很嚣张很不好惹”的气场……
便是心绪芜杂的她,也对那还未谋面的阎官产生了丝丝的好奇。
桃花便这样跟着那鬼差走,越往里越发现这里的布局不只是看起来的那般,看那鬼差的步子,虽看起来平常,但从他进门联系起来却是走得极有章法,再看那四周竟也不见一个鬼差,桃花登时出了身冷汗,这里布了阵的……
阵……
她心头狠狠一跳,方才有些轻松的神情再次被阴霾包裹,她面无表情的留神那鬼差的步子,走了约莫两炷香的时辰才隐约听到些声音。
声音是从一处庭院传来的,庭院中有一湖,湖中有亭,这倒是与凡间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那湖中并非一般的水,只看见血红一片,间或有几只骷髅白骨伸出胳膊似乎要抓住什么,桃花注意到那白骨里有一只看起来有些本领——旁的都陷在湖中只能动动胳膊,那具骷髅却是向着那亭子爬了过去,但细骨伶仃的腿刚攀上去半只,白惨惨的脑壳就被一只茶碗砸晕了——
“听话下去,没看到有客人在吗,再闹杀了你哦,唔……你已经死了啊,那就散了你的魂魄哦。”
一个有些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那语调些微的懒散,却带着股子天生的嚣张,桃花步子一顿,险些摔进了那湖中,她瞪大了眼,瞳孔震颤着,不可置信的盯着亭中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
这语气……
这姿态……
她心头狂跳,脸上表情因着那不可能的猜测而似哭似笑。
她看到那鬼差将官文恭敬送了过去,那背对着她的人随意摆了摆手,不甚在意的随手将官文扔到了一边,对着侧对着桃花的那人说,“见笑了,府中小宠还未经调教,见了你这个活神仙太激动了。”
桃花掐紧了手心,那侧对着的人是她熟悉的,虽隔着距离,但她还是准确的认出了他。
果真是……洛止。
那么另一个,那背对着她的,想来就是……
那位病了几千年不曾露面的,阎官了……
她神情怔忪,缓缓抬脚,向那亭中走去。
她要亲眼看一看,看一看那人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