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方才说……
——嗯。他是混账。
他说他……是混账,他……认同了她的话。
这让她有些迷茫,如果他真的是他,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可如果不是……
不,不可能不是,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便那样强烈的相信,她找到他了,在过去了百年之后,在她和九荒山长留大师的故事结束之后,她见到了另外一种身份的他,她就是确信着他们拥有着同样的魂魄和七情六欲。
但现在,她迷惑了,他说出这般的话,是不是代表着……他不记得了……
爱,恨,和算计,他……都忘记了。
因为忘了,所以才能这样轻易的便认同了她,不然,他是洛止神君啊,被九重天的上神都尊称一声神君的,五界只此一位的洛止神君啊,怎么可能……骂自己是混账呢?
可如果他忘记了,她说过的做过的,和即将要说的要做的,便显得可笑起来,就像百年前那些对他执着的爱意是她一个人事一般,现在她抱着那样多的恨和怨,也都成了她一个人的事情,那些死去了的,渐渐都被遗忘了的,看着她对这样的他报复着,会不会也觉得……无甚意思了呢……
她怔怔的,那些阴郁的情绪积压在沉沉的眼底,眼前浮着的却是淡淡的迷茫,她看着他,又像是透过眼前的神,去看九荒山上的那个人。
这样的眼神……
洛止的神情,缓缓的变了。
这变化或许是极细微的,但于从来都是寡淡的他来说,却已经是那样的明显,若是灵书见了,定又会吓软了腿,以为自家神君被人掉换去,但这变化只是一瞬的,片刻后便又是如常的寡淡,但或许只他自己知晓,已经不同了……
那些所谓的寡淡,更多的只是习惯,而现在,更加久远的,久远到他几乎要忘却了的习惯,却在缓缓吞噬着现在的他,而他一直找寻的……
“走罢,我带你出去。”
忽而,他这样说。
桃花愣了下,眼神迅速的清明,不明:“去……去哪?”
她还未完全从方才的情绪中超脱出来,这让她语气里忘记了挑衅和刺弄,显得柔和而亲近了起来。
洛止低沉的嗓音也似乎缓了些,他说:“你不是想要看云海霞光吗,时辰差不多了,我带你过去。”
“唔……”
“灵书说的。”
“哦……”
“走罢。”他开口,转身向外走,桃花定了片刻,抬脚跟上。
正是傍晚的时分,祈元殿也笼罩在淡淡暮色中,让这座仿若独立九重天的仙山和神殿与这世间拉近了一些距离,她忽而想到听过的一个传闻,便问:“听说从前,九重天是,没有日夜的,一直都是亮如白昼,后来怎的有了日夜之分的?”
神仙们又不是必须要休息,日夜对他们来说仿佛没有多大意义,又是为何突然变化了呢,桃花有些不解。
洛止走在她前面三步之外,闻言脚步顿了下,但也只是一下,接着便继续走,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说,“晚霞很美。”
“嗯?”
“从人间抬头,日暮能看到晚霞,晚霞极美,若站在九重天的云海上看,便更是美。”他嗓音里有微微的沙哑,让那醇厚里又多了一丝异样的韵味,他说,“于是九重天,便有了日夜和晚霞。”
桃花有些迷糊,微微的皱着眉,“你是说,是帝君想要看晚霞?帝君觉得人间的晚霞漂亮,所以让九重天也有了晚霞?”
他分明是话里省略了什么,可她却奇异得懂了,也这样的问了。
他嗯了一声,却是摇头的,“不是帝君。”
“那是谁?”她几乎立刻的追问。
他沉默,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缓缓的说,“日后你会知晓。”
脑中极快闪过什么,那些不属于她的遥远的记忆袭来,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名字——青蝉子……
终究忍住了,没有说出口。她今日已经冲动了许多,不可再冲动了,且她有种隐隐的直觉,总觉得那位青蝉子的事……与他脱不了干系的同时,极有可能会是他的软肋……
她要忍住,查清楚,然后……给他致命的一击。
眼神微敛,心口又开始发疼,她不去理会那些杂乱的情绪,只反复的告诉着自己这句话。
前面的人脚步停下,已经到了祈元殿外面,一路上偶尔遇见的小仙童,个个恭顺而敬畏,低眉敛目,目无斜视,他停下脚步的地方,有朵乌青色的云,那云远远见了桃花,便开始抖啊抖的,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怎的,此刻他们到了跟前,倒是消停了许多,但颜色变化得厉害,一会发彩一会乌青的,桃花一见就眼睛一亮,“欸?你怎的在这儿?你跟我来的?”
她扑过去抱着那朵云蹭了蹭,洛止道:“那日宴后,它跟来的,灵书说这是你的云。”
一说那场宴,桃花轻咳一声,揉弄着云团,“可以吗?我一个妖,能要你们神界的云吗?”
“嗯。可以。”
“那太好了!”她笑起来,又大力去抱小乌云,小乌云大抵也是激动的,顾不得被洛止吓得乌青色了,一个劲儿的五颜六色的表示快活,桃花就抱着它,“你说的晚霞在哪儿?坐我的云过去罢,它飞得特别快,九重天的云怕是都飚不过它!”
洛止嘴角几不可察的一抹笑,“好。”
桃花从前也看过晚霞,修炼勤奋的那些年,也看过许多的朝霞,大多是在桃山后崖,她最喜欢晒月亮的地方,修炼一整夜,将晚霞和朝霞都看了,那时并不大喜欢看的,总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虽然也好看,但好看中却少了什么,总还……差点什么。
而现在,她站在九天银河边上,云海和星风伴着,从这里望过去的晚霞,忽然就填满了从前她觉得缺少了的东西。
“太……美了……”
她微张着嘴,低叹,“我从没见过……从下面看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暮光被云海捕获,给自己上了每秒的颜色,浓墨重彩,大笔大描,炽烈的,炙热的,扑面而来的热切和美,偏有有着氤氲的云起,弥漫着,缥缈着,抓不住的。这两种美奇异得融合在一起,便成了晚霞,这是九重天独有着的晚霞。
“怪不得那位神仙……要将九重天分成日夜,这样漂亮的霞,要是我我也看不够……”她低低的道。
“你喜欢,往后便常来。”
“可以?我看守银河的天兵吓人得很,我自己来怕是要拦我的,到时我抱你的名号,可别怪我没提前与你说。”
“无妨。”
她眼珠微转,眼底映着浓彩的霞光,说:“说到这个,我听说月老阁的事儿了,神君,我想去一趟,毕竟寿宴那事,闹得神仙们都晓得,大家说说也就算了,这写出来贴出来就不大好了,万一有个冥界啊魔界里来的人瞧见了就不好了,我去与他说说,请他不要再贴着了,也算是……行动上表达下对神君的歉意。”
“可以。”
“这就答应了?我还以为寿宴之后你又得禁我足罚我呢……”
禁足二字,让他眼神微眯了下,他看她一眼,“那处院子,觉得……如何。”
“嗯……有些荒,但屋顶上风景挺好,能看到远处……等下,神君不会因此又把我送回去住罢……还有那些红线……”她苦了脸,有些可怜,许是因着美景心情好,又或者伪装的面具又精湛了些,总之她就这样看着他。
“不想住那里,想住哪里?”
“我觉得今天住的寝殿就挺好的,”她赶紧说,“要不我就住今天这处算了,我,那个……对,我有件衫子还在那呢,省的再搬了。”
他嘴角似有弧度,道:“好。”
“那就说定了啊。”
“嗯,说定了。”他道,看着她满面的笑意,眼神微眯,“那,我便让灵书将红线给你送去那里。”
桃花的笑僵在嘴角,“啊……”
“嗯?”
“没,没什么……”她嘴角微撇,心道果然神仙都是道貌岸然的,呵,不就是理红线嘛,这可是送上来的机会了……
于是第二日的时候,桃花便捧着装了红线的小匣子,乘着她的小乌云,飚速飞去了月老阁。
还未走近,便看到月老阁大门口贴在的金光闪闪的大字帖,就是那篇记录她酒后姿态的《人酒论》,这帖子搞得很大,遮住了半边大门,连两边的对联都黯然失色起来,要知道那对联桃花看到的时候可是足足看呆了好一会,上头写着的是——
上联:说能牵就能牵不能也能,下联:说不能就不能能也不能,横批:月老最能。
桃花惊呆了,她从前也是纵横厚颜界多年的,可还是头一次觉得棋逢对手,从未见过这般清醒脱俗又理直气壮的姿态,唔……不要说老桃,老桃不是厚颜,他是有资本,像是同样的话,桃花说出来是吹牛,老桃就是实话实说,他是个顶厉害的妖怪。
桃花抱着小匣子,站在月老阁门口好一会都没从这副对联带来的震慑中回神,她甚至没大怎么看那篇《人酒论》,直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议论声……
“看!那边的是不是那个……”
“就是的,听说是个妖呢!哎呀我总共就见过两只妖,从前的大圣算一个,再就是这个,都是个顶个的胆大啊……听说她……”
“呸!什么胆大,我看就是不要脸!”
“嘘——你小点的声,万一被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一个妖怪罢了,竟敢说、说神君大人是她……我都说不出口,太不要脸面了简直,还有那天可是碧落上神的寿宴,也就碧落上神识大体脾气好,要我我可受不了……”
“得了吧,你一个小仙娥,受不了能怎么的?人家可是洛止神君殿中的,你可不要再说了,再说人家也抢走你殿里的酒……”
说到这里,几个仙娥都捂嘴笑起来,桃花与她们隔着有些个距离,按理说是听不真切的,但自她身上的妖气被封后,不知怎的反而觉得五感越发清明了些,好比现在,她能清晰的听到那些不怀好意的语气和内容,身侧的小乌云感知到她的情绪,轻轻蹭了蹭她,桃花一笑,抚抚它,“你乖乖在这儿等我啊,我去会一会这位……不一样的神仙。”
小乌云又蹭了蹭她表示乖顺,桃花抬脚正要去叫门,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对远处似有若无的看一眼,道:“要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你,你莫要怕,更不要跑,要知道你现在是我的云,我罩着的,要是被打了或是被吓跑了,就是丢我的脸,我一个胆大妄为的野妖怪,烂命一条无所畏惧,到时闹开了谁都不好看,小乌你且记着,人家打你一下,你就打回来三下,要是真打不过跑了,就来找我,我帮你打回去。”
老桃跟她说过类似的话,她与桃山小妖怪们也说过这样的话,如今在九重天,对一朵才收下的云说这样的话,实则却是说给那些暗处瞧着的人听的,这种感觉,让她有种微妙的熟悉感,不知是因为话的内容还是什么……
小乌云面团似的身子动了动,态度十分上道,桃花心里的晦暗散去了些,她笑起来,“那好,你且等我,我进去啦。”
转身,深吸口气,面对着紧闭的月老阁大门,她抬手敲了三下,“祈元殿桃花,有事见红月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