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止目光微垂,在她面上停留片刻。
桃花挑着眉,“心疼了?”
他眉心微拧,她眉挑得更高,“我说的是实话呀,我又作又坏,跟天真烂漫它祖宗都不带搭边的,她阴阳怪气恶心谁呢,上神,我劝你最好管管你的烂桃花,下次再跟我绵里藏针的,我骂她都是轻的,烂脾气上来了,要恶心大家一块恶心,谁也别想好……”
“不是。”他忽而打断。
“什么?”
“不是心疼。”他垂眸看她,语气淡淡。
“那是什么啊。”她追问。
他却没有回答,她不甘心,抓着他的袖子站了起来,转到他面前,“你说啊,不是心疼是什么,怜惜?心软?生我的气?想给她出气?还是……”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因为他突然抬手,在她抓在他衣袖的手上,不轻不重的按了一下,“莫要胡言。”语气如常的寡淡里,似带了些微的无奈。
按在她手背的手在他的话说完后便离开了,桃花立在那里,像是一下被施了定身术似的,愣怔怔的。
“我,不心疼她。”洛止看着她露在面纱外的眼睛,“不怜惜,不心软。我的心力有限,没有多余的放在她身上。”
“你……”
“我希望你也是,将心力放在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
“比如呢?上神说的更重要的事是哪种?”
“比如,你来到九重天的缘由,”他嘴角一丝浅淡的弧度,清冷又隐着强势的目光包裹着她,“还有,你若不喜,便不必忍受任何人,在这九重天,你可以尽情的……作,以及坏。”
仙云流转,霞光铺天,九重天已经隐隐可见,半隐云端的神殿飞檐,缥缈缭绕的仙气与进入神界以来所经之处的都不同,这样的不同,昭示着九重天绝对的地位,昭示着这里是五界为尊的仙神之地,昭示着名为九重天的此地,是五界之尊的仙神之地中,尊而又尊的所在。
庄严,端肃,祥和,福泽。
许是这样的气氛感染了桃花,她竟在他的眼神和话语中,有那么一瞬间,忘却了憎和怨……
他这样的语气和言辞,让她有种被纵容被宠溺的错觉……
但错觉终究是错觉,她的怔愣也只有那么一瞬,极快的便回了神,那些怨憎和愤怒潮水一般的涌来,将她再一次埋入暗不见底的深渊中,没有光,没有影,无法呼吸,只有浓稠的记忆和痛苦。
这样……才好。
越痛苦越难以忘记,难以忘记过去,时刻提醒她身在何处,即便是九重天的祥和之气,不也只是让她愣神了一瞬吗?
也只能是……一瞬罢了。
心底片刻里无数思绪,面上也只是眼中片刻的停顿罢了,压下汹涌的情绪,她眉眼弯得越发厉害,像一枚弯月似的,对着他,“上神这般允我,莫不是要纵我犯错?我只坏了一个凡人的运途就被上神抓来九重天,要是得罪了神仙可还了得,难不成……上神要给我撑腰吗?”
微歪着头,模样俏皮,语气却带了挑衅的跃跃欲试。
洛止看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他太过寡淡薄情,显得她炙热的挑衅也索然无味起来,她撇撇嘴,“我说错了,那碧落可不是蠢,她就是瞎,眼睛不好才对情根深种,啧……当真无趣……”
许是九重天的气息太过能影响她,眼见着马上到的天门,她心中渐渐压不住的烦躁,出口的话更少了几分顾忌的难听起来……
守天门的天兵远远便认出了洛止一行,眼见云朵已经靠近,天兵们当下便行礼,恭声齐道:“拜见神君!”
天兵们后面那一句向碧落问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见洛止神君踏云而下,进入天门飞身而去,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淡淡的嗯了一声,天兵们回过神,神君已经不见仙踪,有个天兵反应过来,“不对……方才进去的不止神君一人,还有妖类的气息!来人……”
“不必。”碧落自云端款款而下,“此事各位不必过问,神君带了一妖回来,已经亲自去向帝君严明,今日之事,勿要妄议。”
嗓音极是动听,语气却是严厉,众天兵闻言,向领头的那个看一眼,领头的那个当下抱拳应下,其他天兵自是如此。
而此刻,被二话不说带进九重天的桃花着实恼怒,在她的预想中,进九重天天门的这一步尤为重要,她要做足姿态,势必要留下个无脑坏且难缠的第一印象,她是他带回来的,万年清冷的神君大人带回这样一个蠢且坏的妖类,且在此后的日子里将之带在身边,不用她再表现什么,想必这消息定会传遍整个九重天。
她现下伤不了他的身,从名开始也无妨。
她这样的痛苦,他凭什么安安心心的做他高高在上众人敬仰的神仙?
老桃说过,这个世间其实是很公平的,好比你始终打不过的一只妖,人家可能私下里比你修炼更加勤勉用功,若是私下惫懒成惰,那可能是人家天资比你聪颖有窍,此番你大概又要说,我与他同生为妖,凭什么他生来比我天资要好?这难道也是公平?
“是公平啊。”那时老桃正在晒月亮,晒得懒洋洋半眯着眼,他说,“天资比你聪颖,多是因为人家父母祖辈便聪颖,这是血脉中便有的差距,不是老天不公平。”
“自然你也不能去怪老天没有给灵根清泽法力深厚的父母祖辈,谁知道在你父母祖辈那里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的天资而未加珍惜运用呢?”
那时她差点被这一番弯弯绕绕的话说糊涂,好容易理顺了,就问,“照这样算下来,这岂不是成无解的了?不公平背后有公平?往复循环,永远寻不到答案根源?”
老桃眯着眼,抬手给她一个脑瓜崩,“傻子,什么叫寻不到答案,为师不就刚给你回答了吗?答案就是‘公平’啊,这个世间是公平的,你不必费心找答案了,为师给你答案便是,你只需听着信着就对了。”
她蒙了,“可你的意思明明是这是个寻不尽答案的命题,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聪颖啊。”老桃终于睁开了眼,一本正要,“我是天资聪颖的妖里绝顶聪明的那一类,还是后天勤勉的妖中最奋发用功的那一种。我的话要还不是答案,这个世间就真的没有公平了哦……”
于是他开始举例说明为何他聪明绝顶又奋发用功,手边的酒一壶一壶的空,后面他说的那些话,桃花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氤氲的酒香和月光,酒是老桃最爱的桃花酿,说他最喜爱这酒的韵味——同根生,相煎急。啧,多符合妖的气质啊,老桃这么感慨着。
当时她觉得疯言醉语的话,现在想来,却发现她师父当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妖。
那关于公平的问题,他到最后其实也没有给她答案,他只是给了她选择的机会,信他,便信世间有公平。
而今,她依旧是信的。
老桃死了。
桃山众妖被尽数屠杀。
曾经满目生机,盎然多姿的桃山,如今只剩一个个的坟包,无人祭拜,无人缅怀,偶尔提起,只剩一句晦气……
如果这世间是不公平,那么她是不是就要从此认了命。
心头至恨的,是在九重天里都高高在上的神仙,若世间是不公平,那她岂不是,全然没了雪恨的可能?
她要信。
她得信。
信这世间有公平,只有坚定的相信着,她才能在无尽的痛苦里寻到一丝光,这光指引着她,告诉着她,让她知道前方尚有路,有她可以走的,想要走的……那条路。
似乎片刻里,这些念头便向她席卷而来,脑海中老桃的脸,他半眯的眼,氤氲的酒香还有朦胧的月光,这一切有多美好,她便有加倍的苦痛,这苦痛让她迅速的清醒过来,她不再恼怒,不再沉不住气,她抬头,开始打量眼前的宫殿。
巍峨宽广,碧瓦朱檐,缥缈的云雾自脊上环绕,层层袅袅,仙气罩顶,门前是青石的地,再往前是一片云海,云海下隐隐有淡淡的红色,看起来像大片的桃林,极淡的花香中,隐约可闻飞瀑流觞,更远的地方像是山脊石峰,其间仙云环绕,看不真切,而近在眼前的,是宫门之上青底明黄的篆体匾额,她认出,“祈、元、殿。”
“我的住处。”洛止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站在她两步开外,看着她仰头的背影,道:“日后,便也是你的住处。”
她听着这个日后便觉有些可笑,可笑的同时还想起一个与之相关的荤段子,可是这不是能与他讲的,他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定连听都听不懂,他怕是素都素了几万万年了,哪里知晓荤的趣味,不能对他讲,要是那人的话想来可以,他虽是个和尚,那也是人间里的和尚,她说不定可以借此逗逗他吓吓他……
浓稠的记忆中,一张温润如玉的脸渐渐清晰,那是长留……的样子……
思绪,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