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嗯,”他看着她,“想。”
她笑,明眸善睐,带点娇,“那叫我睡一睡啊。”
手指摩挲他的脸,在他薄薄的唇上停留,指腹一点一点的,她嗓音微哑,“你让我睡一睡,在床上让我力气耗尽了,我便没有力气杀你了,这事,便算过去了。你觉得如何,嗯?好不好呢?”
“好。”
不变的,低沉的嗓音,他被她的目光注视着,也注视着她。
“你答应?”
“嗯。我答应。”
“你知道我说的睡,是什么意思吗?”她半眯着眼,眼底忽明忽暗,死死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的表情,然而让她失望的是,他的脸色始终没有变化的,这张见之难忘的脸,表情沉和,仿佛她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
她唇线微抿,“脱你的衣,摸你的身,亲你的嘴,勾你的欲望再抚慰它。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他点头,由着她越趴越近的动作,“嗯。我明白。”
依旧是没有波澜的语气。
她脸色骤变,恼怒和着烦躁,一下直起半个身子,骑坐在他的腰腹,两手开始撕扯他紧扣的衣襟,“好啊,你答应你明白……既然这么想被我睡,我倒要看看你的决心……”
他身上的袍子繁复,衣袖和领口的纹路繁复,样式也繁复,她动作粗鲁的扯他的衣襟,扯了那么一会却只扯开了他胸膛前些微的一小片,再一看却不知是哪里系着的衣带被她这么一拉扯之下成了个死结,她眉眼间越发的染了烦躁,攥着那衣带子刚要使劲,手背忽而被覆住。
“不气。我帮你。”他说。他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带离衣带,眼眸微低,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带。
她看着,眉心一点点的拧起,眼中烦躁积聚,在他松手,衣带解开,袍子松散,露出他肌理紧实,有力温热的胸膛时,她眼中的烦躁一下被点燃,从他身上跳开,脸色极难看,“你!”
她胸腔起伏得厉害,跳开的瞬间带起的煞气,让桃山上空风气云卷,她眼神里怒火和冰寒交织,居高临下,“你这是要对我投怀送抱?”
他坐起,动作慢条斯理,原本紧扣的衣襟散开,露出他的胸膛,与他那张颇显禁欲的脸一同看,有种扑面而来的强烈的冲突和吸引,他就坐在那里,被一堆坟包包围着,煞气冲天里,他依旧保持着他独有的姿态和气度,这种姿态不是他故作而出的,而是他所独有的,不管是紫殿金銮还是黄沙飞石,他只在这里,站或坐,只要在那里,便会让人忽略身在何处,眼里只有他,万千年来骨血中的本能告诉理智,要畏他敬他,那为活下去的本能告诉着身体,膝盖要弯下,眼眸要垂下,在他面前,谦卑且低微,唯有这样,才可活下去。
他就是这样的存在。
桃花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清楚了。
他这样……
这样的存在。
与她的距离不只是天与地,她与他隔着无垠的星海,是从远古洪荒里开始分支的血脉,那些流淌过的时间和距离,将中间的鸿沟冲刷到数不尽的遥远,这样的他,不该与她有所交集。
她看着他,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她到底想要的,是他怎样的回答。
是,或不是?
而他回答了,她又该……如何应对?
那些压下恨和怨的忍耐,已经在她看到他第一眼到现在,耗尽了。
她每一刻都想杀了他,想让他的命来赔,可……下一瞬她便会想,她要他赔的,又是什么?
死去了的那么多,那些她熟悉的,不熟悉的,在桃山还是牛头山的时候就一起打架喝酒的,后来捡回来的,来投奔的,总是懒洋洋却那样靠谱的葵阳,总说不利索话却对她忠心耿耿的哮地,脾气火爆没有心机的玫瑰,总因乌鸦嘴被揍却也被大家疼爱着的墨墨……
还有……
还有……
眼前一个白衣白发的身影,眼眸微挑,笑意懒散而迷人,那样的熟悉,熟悉到,在她无数个梦境里,他下一刻便会伸手,一个脑瓜崩弹过来,说:“笨!老子怎么教你的?遇到打不过的时候怎么着来着?”
那时她就会说,“跑。”
“具体点。”
“跑……去找师父来打。”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少嬉皮笑脸,那南海凶鳄哪里是你能打得过的?逞强而不自知是大错!为师要罚你,必须让你长记性,嗯……就罚你……罚你去东海,咳咳,你去帮为师送一封信给蚌姑娘,锻炼一下你……你抗打的能力。”
梦中的她脸上还带着稚嫩的婴儿肥,她不解:“抗打?”
那白衣白发的人便点点头,面色正经的好似在说关乎妖界存亡的大事,他说,“天机不可泄露,等你去了便知晓了。”
她懵懂又兴奋的上路,路上没有被谁打,到了东海才知,他那封让她送去的信,是分手信,信中的措辞让他成了个比世美兄和西门大官人还渣的风流渣男,那蚌姑娘看完哭得梨花带雨,哭完便是怒恨,颗颗蚌珠化了武器,打得她屁滚尿流狼狈逃窜……
逃出后她恍然,原来她要抗的打,在这里等着的啊……
梦中的她,怒气冲冲的去找那白衣白发的渣男算账,她走啊走啊,却怎么都走不到他所在的地方,白衣缥缈仿佛下一刻就消失,她擦汗也抹泪,哭天抢地也咬牙,他长长叹口气,马上要主动来寻她的时候……
马上见到他的时候……
她便醒了。
醒了便意识到,原来,只是个……梦啊。
梦里年少不知愁,最大的烦忧是今日的修炼遇了瓶颈,是师父布置的任务没能完成,是仙流岛上又出了恶心的怪物,醒来才知,在生死面前,什么烦忧都单薄弱小,只有生死,只有天人永隔,能让人一遍遍剐心的疼。
她那样想念的师父,那个风流倜傥的花心渣男,再也见不到了。
他死的时候,她没在身边,没听他说一句话,失望或者惊怒,她都没能听到,她被困在近在咫尺的法阵五感尽失,他就丧命在那道结界打开的地方。
他主动用自己,承了那法阵一半的攻势。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她在遥无止境的虚空中一遍遍看到那时的情景,她看着他毫无犹疑的动作,看到他身体倒下,白衣染血,却独独看不清他的脸,独独……只能,看着他死。
一遍一遍。
他死一次,她便也死过一次。
可还不能死,不甘心,怎么甘心,他死的那样惨,他们死的那样冤,剩了她,只剩了她自己,她难受,恨不得死过去的难受,可还是不能死,她得活着,活着去找,找该报仇的人,去报该报的仇,或许还要……在他死在她手下之前,听他说一句那时的真相,要他亲口说,说怎样的欺骗和残忍。
生不如死。
她在生不如死中独自过了百年,百年后虚空消失,她……仍在人间。
被破开过的结界重新布过了,改了边界,漫天雪地里大片的树林消失了,人们迁徙,砍了树,建了房,开田耕织,繁衍生子,一代一代,她站在村子外的时候,有瞬间里的迷茫,她怀疑看到的真假,也怀疑脑中的记忆,但只是一瞬,也只有那么一瞬,因为她感知到了异样的气息,那是根植在她骨血里的记忆,那样的妖气,醇厚的,沾染了凡人的浊气中,那样异样的明显,那是……腰牌。
当年,她亲手偷来的腰牌……
她拿着它,以为去赴最后一个约,也以为……去开始一个新的开始,她带着她的师父,带他来到人间,让他命丧于此。
此后,结界被迫,桃山一众,为她的错,抵了命。
生不如死的痛楚里,她唯一不忘的,是他。
他的脸,他的气息,他说过的话,她一遍遍的想,怕会忘了,怕不知何时能重返世间时,已经记不起他的脸。
她想了许多,关于他的身份和所在,可那样多的猜测里,没一个与现在的他对上。
他……
与她记忆中不同了。
模样眉眼,周身气息,身份所在,都不同了。
可奇异的,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那么一眼便确定,确定了他就是他。
投胎转世或是傀儡分身,无所谓,都无所谓,只要他还是他,不管他变成了谁,她……都不会放过他。
而现在,他这般,是也还……记得她?
这个念头冒出的时候,她嘴角勾起的冷笑,不知是恨更多或是其他情绪更多。
她望着他,那样多的情绪压下,只剩了恨怨的时候,她说,“我再问你一次,你这般,可是要主动把自己送给我睡?”
“嗯。”他不避她的眼,说,“是。如果,你想的话。”
“呵!”她冷笑,情绪又冷又利,“你以为你是谁?睡你?”她欺身,一把扯过他的衣领,眸子紧紧锁着他,“我挺恶心的,你懂吗,恶心,想吐,心里呕。我看见你,碰你,摸你,与你说话,跟你相关的所有一切,都让我觉得恶心无比。”
蓦地松开他,她直起身子,眼眸下俯,“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愿意睡一个让我恶心的……神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