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的野苦菜专卖生意越做越红火了,原本百合跟刘贵商量盘算着再租两组柜台,让苦菜也大大方方、敞敞亮亮地走上菜柜台,省的它们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的犄角旮旯里,仿佛真的天生就是苦菜的命。可由于苦菜菜源缺乏,供应量不足,就挣不多钱,再租柜台就加大了成本,卖菜的挣头就会减少。郊区的蔬菜大棚里的野苦菜毕竟有限,再加上也不是人家菜农的主要品种,人家有时间了就拣点,忙起来就顾不上了,有的拣了也自家留着吃了,这么好的苦菜,谁不爱吃?于是,百合就不由得想起了村里满山遍野的苦菜,挑也挑不完,吃也吃不尽。再想想那么多的苦菜在山野里自生自灭了,百合心疼得不行,可村里谁能想到,这些平时连猪都不爱吃的东西,到了城里却成了香饽饽、钱串串了。前几天,百合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那就是动员村里的乡亲们上山拣苦菜,她来负责收购出售。可又一想,那春夏秋三季山里地里满是苦菜,可到了这滴水成冰的冬天,村里除了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就剩下黄乎乎的一片了,哪里还有苦菜的影子?
看着百合每天躺在床上想着家乡苦菜的样子,刘贵知道百合实际上也想家了。这段时间的买卖确实不错,也挣了几个钱。可刘贵发现百合并不快乐,他总觉得百合不喜欢这种城里的生活,这里没有一出门就瞭见山和沟的敞亮,只有一块几尺见方的小地摊属于自己,稍微往旁边挪一点,就会有人跟你急。尽管每天她脸上浮着笑,可回到家里脸上却是一脸的倦容,很少有亮开嗓子笑一通的时候。那地摊周围全是冰冷冷湿淋淋的水泥,只有她两脚站的那个地方是干的,因为周围只有她这个村里来的人心里还有股真诚的热气。有时候她被城里那些买菜老太太挑剔的都快挑晕了,她们哪怕是一根杂草叶也得给你剔出去,蹲在你面前挑来拣去的,心都快被他们翻动的手搅烦了,百合恨不得抓起一把菜扔给他们说:快别剔了,我送给你一把,不收钱,免费,好吗?周围也没有亲戚朋友,每天卖完菜俩人就只能在出租房里待着,憋得她都快成了哑巴。有时候百合还冲刘贵发一通莫名其妙的火,刘贵也就不吭声罢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宋小蝶从村里打来个电话,借口说宋根红病了,让百合回家,还说要是百合不回去,小蝶也要回娘家去了。这让百合感到挺意外的。本来这买卖做得挺顺当的,挣钱也可以,这让她半途而废,岂不太可惜了?再说了这回村去啥钱也挣不上,那债务几时能还清?那一家老小吃啥喝啥?可要不回去,宋小蝶跑回娘家,那岂不又等于拆散了人家?自己该怎么办呢?
后来回村后,百合才听说是村里有人在宋小蝶耳边乱嚼舌头:说什么百合在外面眼面宽了,见的好男人多了,那本来就是个废物的宋根红在她心目中岂不更成了废物点心?还有,百合在外面白天黑夜跟刘贵待在一起,那感情岂能不超过宋根红?到时候,宋根红就会由亲老公退居为后老公,最后说不准还得被俩人灭了。也有人说百合这女人本来就心高胸野,在大地方待长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更有人说百合在外面挣钱多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能还饥荒了,坏事是女人一旦有了钱,就会变心,把全家老小全甩了,等等。直说得宋小蝶头皮发麻发紧,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经历,可不是吗?女人不都跟我一样吗?坏了,坏了,得赶紧想法儿把百合拽回来。日子穷就穷点吧,穷了穷过,也还算是个完整的家,富了可就不一定就是个完整的家了,于是,宋小蝶就打电话让百合回家。
刘贵见百合愁得两眼发呆,就趁机把憋了多年的话一股脑掏了出来:他劝百合别回去,待在城里和他做生意,反正挺挣钱,怕啥?有了钱啥事不好办?他建议百合跟宋根红离了,出钱再给宋根红找个女人伺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百合瞪大眼睛盯着刘贵,她没想到刘贵会有这种想法。她反问刘贵,自己跟宋根红离婚也容易,可你想没想过,我离了,那燕忠怎么办?再说哪个女人愿意嫁给宋根红那个废人?最关键的是孩子们怎么办?孩子们还在念书,念书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半路上,妈走了爹废了,他们怎能安心念书?亏你想得出来。
过了两天,百合忽然又接到宋根红的长途电话。百合原以为又是催她回家的,没想到宋根红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跟她讲述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前几天,邻省的和当地的派出所民警到百合家追查给陆苗旺配阴婚的事情。原来邻省村里一个去年被煤车撞死的二十多岁的女青年尸骨被盗,据警察侦察作案人就是那天送尸身的那两个男人。据他们交代,警察就顺藤摸瓜找到了百合家。现在那两个盗尸人和中间牵线搭桥的司机已被拘留,单等百合回家协助警方调查处理这件事情。百合听后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于是百合只好留下刘贵看地摊,自己坐长途汽车急急忙忙回去了。
百合走了,刘贵一人独自守着地摊,心里不由生出一种孤独的感觉。他又想起了陆苗旺,觉得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想想陆苗旺再悲惨还有个孝顺的女儿百合,可自己老了怎么办?死了怎么办?想着想着,他在心底里又忽然冒出了鼓匠摊上常唱的山曲儿:
生铜勺子炼麻油,
小妹妹时华又风流。
白布衫衫白圪生白,
高粱红裤子绿西瓜鞋。
白萝卜胳膊水萝卜腿,
瓜子仁仁舌头海棠花花嘴。
远看你袭人近看你亲,
人好心好爱煞个人。
常和妹妹在一搭坐,
不觉得天长不觉得饿。
山顶上盖庙还嫌低,
打伙计不如娶下你。
……
下了汽车,百合顾不上回村,就直接跑到派出所,先处理配阴婚招惹的麻烦。事实上,这件事儿在百合回来之前已调查清楚了,女方就等百合回来商量如何处理后事。所以,百合到了派出所,民警例行公事地查问了一下她买尸身配阴婚的过程,与司机和盗尸人交代的几乎一样。民警又征求了一下男女双方的意见,双方都表示后事由俩家协商处理,民警就负责处理那两个犯罪的盗尸人,不再开棺取尸了,因为当地乡俗讲究随意动尸惊魂对双方都不吉利,后事就由俩家自行处理。
后来,百合才知道,她托那个煤车司机买个女尸身后,那司机因百合家车马大店被查封,就转到了邻省的另一家大店。他托店主打听购买一女尸,开价四千元。那店主又转托村里常年给死人抬杠送葬的两人办理。没想到那俩人为了干捞四千块钱,在离百合要求送尸身的前一天晚上,偷偷挖开了邻村一个被煤车压死的女青年的坟墓,把尸身连夜送到了陆苗旺的坟上,并谎称是女方家人托他们送来的。更巧的是,警察在调查中发现,这个女尸竟然是去年给百合联系女尸的那个司机撞死的女青年。警察就忽发联想,说那个司机是不是为了卖尸而故意撞死女青年的。可把那个司机吓坏了,他连呼冤枉。后经调查,认为那司机作案的动机和时间与事实不符,这才排除了连环作案的可能。
百合向女方家人作了赔礼道歉,并且说明了自己的想法:这件事本来是件好事,两个孤魂在地下也有了伴。可没想到中间出了这么大的波折。但不管怎么说,这事生米已做成了熟饭,不管是阳亲还是阴亲,反正两家已成了事实上的亲戚。百合把警察追回来的六千元钱又转交给女方,算是给女方的财礼。女方又提出男方岁数过大,与女方不相匹配,提出增加财礼两千元,百合赶紧应承。此次风波才算初步平息。
处理完这件棘手的事故,百合回到村里后,首先就是开始还债。她分别给信用社、田福寿的贷款各还了一半,把借亲戚的钱,赔偿苜蓿失火的钱,还有宋根红和宋小蝶的医药费几乎都还清了。在给田福寿还钱时,田福寿见百合只还一半就问:“为啥只还一半?”
百合说:“那一半还没到期,到期再还。这也是给自己加点压力,就好比一个人背后总有一只狼追着,她肯定跑得快。”百合说着又忽然想起城里人常说的那句话,“这也叫压力效应。”
“压力笑音?”田福寿不由得失笑,“压力大了都快压趴下了,还能发出笑的声音?”
百合心里笑他土鳖一个,除了有几个臭钱一点文化也没有。
走在街上,乡亲们见了百合大都会问:“百合,又去还债了?”
“对,又去还债了。”百合笑吟吟地说,仿佛还债在她心目中是一件最开心的事。她还常跟人说,“我天生就是个还债的命。”百合嘴上是这样说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她觉得她这辈子欠别人的太多了,也许是上辈子自己就欠下别人的了,上辈子没还完,这辈子接着还。要不怎会是这样的命运呢?她觉得欠好多人的,欠宋根红、宋小蝶的,欠燕忠、燕权的,也欠刘贵的,甚至还欠了吕明、邵瑞的,她觉得凡是欠人家的就是对不起人家的,对不起人家的就越得还债。但百合这人认命却不认输,自己既是还债的命就应好好还债,不能偷懒,不能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那不行。而且她有信心把债还清还好,让别人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回家后,宋根红很严肃很正规地跟百合谈了一次话,他说:“百合,过去招刘贵拉边套,是因为咱家太穷,如今咱也有钱了,我觉得就用不着他再拉啥边套了。咱们就趁早让人家走人,兴许人家还能再成个家,要是他没钱,咱挣了钱可以帮助人家一点,省得这样不三不四的过一辈子,临老了问题一大堆,谁也没办法,你说呢?”
百合心想:“这人怎么都这样?钱还没挣几个,就宋根红想赶刘贵走,刘贵想赶宋根红走,这日子穷了倒还能平平稳稳地过,可一旦有几个小钱,就烧得不知要出啥洋相了。”百合心里想着,嘴上却说:“这事得人家刘贵同意才行,咱不能耽误人家大半辈子了,如今日子好过一点了,就过河拆桥,把人家扫地出门,这种不仁不义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宋根红听了,就觉得嗓子眼好像堵了个啥玩意似的,上上不去,下下不得,只觉得心里难受恶心,啥话也说不出来。
邵瑞上次把百合送进城后没多久,就回学校了。在城里的几天时间,他与妻子丁丽彻彻底底地谈了一次。谈的也挺好,反正他早已对丁丽失去了依恋,丁丽也早对邵瑞失去了兴趣和信心。她只是很好奇,她听说是村里一个叫百合的女人治好了他身上的病和心上的伤,邵瑞准备申请长期待在村里教书,其实百分之九十九是为了这个叫百合的女人,还有百分之一是村里的空气和乡间的风。她很想见百合一面,看看这究竟是一朵什么样的野花,能把邵瑞这个倔种迷得啥都舍得,啥都不要了。丁丽提出要见一下百合,邵瑞一开始怕她难为百合,不想让她见,可丁丽看出邵瑞的心思,说邵瑞太小看她了,她一个堂堂的富婆会难为一个乡下野妹子?邵瑞这才告诉了百合摆摊的具体位置。
丁丽见了百合后,觉得她确实是一朵自然、清纯的乡村野百合。看上去人也挺善良,看不出有啥浪劲儿,邵瑞既然恋上了这朵野百合就让他恋去吧。反正夫妻一场,只要他在乡下能健健康康地过,就随他去吧。人活在世上,也就是一场梦,何必太认真太讲究呢。
邵瑞听说百合回村后,就找百合认认真真地谈了一次心,他提出让百合同时离开宋根红和刘贵,否则这俩人将是百合身上一辈子的捆绑束缚。至于换亲的宋小蝶,她要是真的也要离开燕忠,他可以出钱帮燕忠再娶一个,也可以帮刘贵再找一个女人。他觉得他已离不开这里的山山水水,这里清新的山野之风、甘甜的山野之水、朴素美丽的山野之人,把他从痛苦的深渊中拯救出来,疗好了他的身心,使他又重新焕发出一个健康男人应该有的活力。他已经申请长期在农村任教,而且正在同丁丽协商离婚,他就等百合的一句话了。
百合听了觉得最近好像做梦一样,心想这仨男人怎同时都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她一时头晕目眩,实在是不知如何答复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只能说:“让我好好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在村里的几天,百合还跟村长梁满仓到乡里找了一次张乡长,张乡长很热情地接待了她。百合跟张乡长讲了她在城里的所见所闻,也讲了讲她的一些想法:她想让乡里动员乡亲们盖塑料大棚,种各种蔬菜,特别是种一些苦菜等山野菜,这些菜由她收购并出售。至于她是只在城里设摊卖菜呢,还是一起同乡亲们种大棚菜,再联系城里的菜摊主卖呢,到时再说,反正不影响给乡亲们卖钱就成。同时她还计划建个苦菜罐头厂,夏天做好了冬天也可以到北京卖。她还讲了大棚菜对于北方寒冷地区的好处:一是温室里菜长得又快又好;二是可以解决乡亲们半年忙碌半年闲的传统习惯,增加乡亲们的收入。她可以跟乡亲们签合同,还可以预付订金。反正,是让乡亲们吃下定心丸,只要建大棚多了,形成规模优势,就没有不挣钱的道理。
张乡长和梁村长听了百合一番话,不由得对百合刮目相看。心里暗暗佩服百合的眼光、胆识和她吃苦耐劳、百折不挠的精神。忙说好好跟乡亲们合计一下,争取把这项目作为致富的龙头项目,通过百合这条线连接城乡,架起一座共同致富的桥梁。
就在这一切酝酿着、磨合着的时候,百合儿子宋成龙到北京参加作文冬令营的时间也到了。百合就把这一切该她所想所做的事情都暂时放在一边,她要先陪儿子进城参加活动,因为在她心目中,儿子是她一辈子的希望,有文化才会有一切。于是,她领着儿子进城参加学习活动去了,至于那些令她头疼的事她会好好考虑的,自己能想好就自己想,想不好就多做几次梦,让梦神替她安排吧。
在百合领着孩子出村进城的那天,天蓝格莹莹的,太阳暖洋洋的,山野一片安静。百合和儿子站在山外路口上等公共汽车,望着那绵延起伏的黄土丘陵和曲曲弯弯的崎岖小路,听着山上放羊老汉沙哑的歌声,百合禁不住眼热心跳,泪水扑簌簌流落下来……
深不过那黄土地,高不过那个天,
吼一嗓子信天游,唱唱咱庄稼汉。
水格灵灵的女子,虎格生生的汉,
人尖尖就出在这九曲黄河边。
山沟沟里那日月,磨道道里那个转,
苦水水那个煮人人,泪蛋蛋漂起个船。
山丹丹那个可沟沟里,兰花花开满山,
庄稼汉的信天游,唱也唱不完。
东去的黄河呀,北飞的那个雁,
走西口的那个哥哥啊,梦见可瞭不见。
山涧涧那个流水呀,两条条那个线。
死活咋的那个好上呀,死活就咋的那个断。
山丹丹那个可沟沟里,兰花花开满山,
庄稼人的信天游,唱也唱不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