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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心到佛知(6)

丁友刚没想到,等他房产全部处理完之后,国家并没有开征物业税,而且,房价仍然上涨。他有一种公鸡因为提前打鸣而被主人宰了的感觉。不过,丁友刚不后悔。像他自己说的,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不知不觉,丁友刚到了真正退休的年龄。回想被提前退休这几年,尽管经历失落,品尝孤独,产生过迷惘,感到过厌世,但回过头一看,竟然比在位的时候更精彩。意外收获有两条,一是身体仍然健康,二是成了有钱人。他感觉命运捉弄人,也发觉苍天未必总是公平。自己是个背信弃义没有道德底线的小人,却活得好好的,而菁菁后来再婚的男人,据说是个非常忠厚并且道德水准很高的君子,每日打太极拳,生活极为阳光健康,居然得了淋巴癌,发现之时已是晚期,不久便走了。为什么生活健康、注重体育锻炼的人反而早逝?他这个基本上不锻炼身体且心灵肮脏的小人却仍然苟且偷生?

丁友刚设想过与菁菁复婚可能性,也试探了一下,被菁菁轻轻一句“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客气地挡回。

也是。丁友刚想,凭自己肮脏的灵魂和躯体,也确实不该再次玷污菁菁。

儿子已上大学。丁友刚去北京探望过,儿子态度相当冷淡,基本上不希望与他见面,更没办法交谈。丁友刚给他钱,儿子不要,说“我妈给了”。丁友刚找辅导员,辅导员与儿子谈心,得到答复:我并不否认他是我父亲,也不恨他,就是感到陌生,感到他的生活与我无关,我的生活也与他无关。亲近不起来。

丁友刚向菁菁求助,菁菁只警告丁友刚不要给儿子太多钱,这样对他成长不好。

丁友刚知趣,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不能再过分打扰儿子生活或乞求儿子情感,担心遭儿子反感。于是,只偶尔与儿子电话联系,儿子偶然接他一次电话,丁友刚却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晓得儿子到底想什么,也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儿子。有时想把自己一些人生经验和感悟告诉儿子,却开不了口。担心这些经验和感悟未必正确,即便正确,儿子也未必听,说不定产生逆反心理。丁友刚自觉是个堕落的人,没资格教育儿子。他时常往儿子卡上打零花钱。鉴于菁菁的警告,不会打很多。这样,丁友刚基本上又回到了刚刚被退休的状态。整天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干什么。

丁友刚不再买股票或买房,更不会投资实业。

丁友刚把钱存在银行。媒体上说因为通货膨胀,钱存在银行里财富日益减少。丁友刚却感觉自己的钱越来越多。他是所谓五星级客户,银行工作人员请他做理财产品,资金越多,利息越高,最高居然达到年息百分之九。银行还送礼。虽然送的只是大米和食用油,经济价值不大,但对于已经彻底退休的丁友刚来说,却像又有“单位”一样温馨,搞得丁友刚不买理财产品就对不起人了。做就做呗。反正钱没有出银行,换一张凭据而已。他的资金收益超过通货膨胀率,财富仍在增长。

丁友刚再次决定找点事情做做。

这次不是为了赚钱,相反,是为了散财。

丁友刚晓得中国历史上许多散财故事。范蠡“三聚三散”之壮举;平原君邯郸城下散财励士,激三千勇士保家卫国迎头痛击秦军;孟尝君劝父亲着眼未来,散财养士。《史记》是一部英雄史,历史上流传至今的所有“散财”故事,当事人都是出于因政治图谋收买人心的行为。丁友刚没野心,无成为英雄的壮志,他散财,纯粹为了赎罪。丁友刚已退休,唯一的儿子连零花钱都不要他多给,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散了,还安心一些,少一项负担。

按惯性思维,丁友刚首先想到把钱捐助给红十字会,却恰巧出了郭美美。他不相信网上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言,但从官方出面的解释中发现一个事实:掌管中国红十字会的人居然没有一个是慈善家,全部是政府官员。如今,官员是值得信赖的群体吗?

他想到直接去火车站,当场给回家过年的民工发钱,却又爆出陈光标事件。丁友刚欣赏陈光标的行为,却也不得不承认,如此高调行善,确实自找麻烦。丁友刚想做善事,却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最后,丁友刚从一则新闻中获得启示。深圳市政府为一千名进城务工人员提供免费车票,市长亲自到车站送民工回乡过年。丁友刚决定效仿。

丁友刚注意到,深圳的各级政府机关和企事业单位,拥有大量大巴,平常主要用来接送职工上下班,春节放假,闲置无用,可正好用于春运。

丁友刚决定租下这些车辆,送民工回老家过年。

丁友刚迅速写了报告,打印多份,分别投递给政府各部门。

报告两页。内容太多领导没时间看,太短让人觉得不严肃。

报告第一段讲了此事的重要性。第二段说具体做法,包括他个人承担主要费用,民工承担部分汽油费和过路费,以及大巴送人的具体路线,主要是广西、湖南、江西。第三段请求政府有关部门给予大力支持,动员一下,发个通知,请各单位克服几天,腾出大巴送民工回家过年。

按规定,政府部门七个工作日答复。丁友刚等不及,春运即将开始。他亲自去政府接待大厅催问。得到答复是正在研究。丁友刚强调了时间紧迫性,接待人员说临近春节,领导很忙,这种事,没有领导批示不能落实。丁友刚要见领导,接待人员说领导不在。

第二天一大早,丁友刚于领导上班之前在大门口等,终于见到了一个部门负责人。该领导看了报告后,说这是好事情,支持。丁友刚喜出望外,要求领导在报告上批示。领导说这确实是一件好事,但涉及许多部门,不是他一个部门说了算,怎敢批示?丁友刚还坚持,领导要赶去参加会议,留下一个工作人员与丁友刚继续商量,自己走了。工作人员一条一条与丁友刚仔细研究。第一,组织这么大规模活动,万一发生车祸怎么办?谁来承担责任?第二,机关大巴上路送客,还收费,是不是非法营运?即使特事特办,在特区内没问题,但出了深圳怎么办?还要出省,时间这么紧迫,与广西、湖南、江西几个省紧急协调也来不及。第三,因为收费便宜,大家都想乘坐,具体给哪些来深建设者坐?不给哪些来深建设者坐?怎么摆平?第四,春节期间机关车辆确实空闲,但司机要放假,许多司机是临聘人员,他们也是民工,凭什么不给他们放假?第五,此举肯定影响客运公司收入,他们会不会反弹?第六……第七……不用对方再罗列了,丁友刚忽然感觉,自己的想法,不说天真,起码也算考虑不周,不仅根本不可行,还等于给领导出难题,为政府找麻烦。丁友刚不得不对工作人员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丁友刚决定回大别山看看。

还是为了散财。既然在深圳散财不成,就打算回他当年插队大别山的小山村散财。

回大别山另一原因是他怀念宁静。丁友刚在城市生活了几十年,在大别山总共只生活了两年半,当初,他在那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早日离开大别山,可几十年后,却特别然渴望那种“落后”,渴望那种简单与宁静。他忽然发觉过分发达并不符合人性需要。人,就该为自己生计忙碌并憧憬来年有好收成。艰难但有盼头的生活最有意思。

下了高速公路,丁友刚几乎不认识路。幸好,大别山还在。大别山仿佛作为人生大舞台的背景,傲视人间潮起潮落,宠辱不惊,岿然不动,为丁友刚的回归指引方向。

山村一派肃杀。

丁友刚以为哪位老人走了,但气氛不对,当地送老人要吹吹打打,可此时空气中透着太平间般阴冷。

原来是送孩子。不是一个。丁友刚的心陡然收紧起来。

哭得最惨是周广秀。她孙子和外孙子同时走了。

丁友刚无法将当年的俏媳妇与眼前老太婆画等号。记忆中广秀比他大不了两岁呀。

广秀的丈夫王宝山最终未能提干,从副排长的位置上退伍回到山村,面前这个呆滞的老人丝毫没有当年英姿。

广秀倒是认识丁友刚。见到他,先是一愣,继而眼睛一亮,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住丁友刚双手,泣不成声,用当地特有花腔女高音般哭丧专用音调嚎道:“丁书记啊,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丁书记”?虽离开多年,这三个字丁友刚还能听懂。可是,自己连党员都不是,怎么成了“书记”?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应,其他山民已经纷纷效仿周广秀,齐刷刷跪在丁友刚面前,喊“丁书记为我们做主”。

丁友刚终于弄清楚,是接送孩子上学的“三脚猫”翻了。

“三脚猫”是本地产的一种机动三轮车,平常拉山货还可以,怎么能用来接送孩子呢?

这几年全国都在搞并校。把之前分散于各村小学并到相对集中的村镇。取消民办教师制度后,没有充足的公办教师填充到只有几十甚至几个学生的偏远乡村来,靠志愿者的短期行为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只能并校。但全部安排学生住校不可能,免费提供高级校车更不现实,在此背景下,“三脚猫”承担了接送孩子主要任务。翻车撞车事故接二连三。

丁友刚决定为乡亲们做点事。

丁友刚虽不是“书记”,但他有钱。很多情况下,钱能办到的事情,权力能办到。反过来也一样,权能办到的事情钱也能办到。

丁友刚当即表态,第一,给每位遇难学生家长十万元安抚金;第二,赞助村里一辆进口校车。

不知不觉,丁友刚说话口气有了“书记”腔。

此言一出,群山震撼。

“青天大老爷回来了啊!”

“丁书记没有忘记乡亲们啊!”

“感谢党!感谢政府!”

丁友刚无法解释,也无须解释。他只管做事,至于乡亲们感谢谁,他无所谓。

村支书是老支书的儿子,他也以为丁友刚是“书记”,而且是“大书记”,给这么多钱,不需要开会集体研究,不是“大书记”敢么?

钱花出去之后,丁友刚顿时感到顺畅许多,回到深圳,一身轻松。之前,丁友刚总觉得深圳绿化虽美,但也做作,好比女人打扮过分显得不正经,可现在,同样是路边绿化,丁友刚竟能找到当年插队年月闻见油菜花香的感觉。清晰,自然,和谐,赏心悦目。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孤独了。哪怕单独一人独处,只要一想到乡亲们喊他“丁书记”就觉得好笑并感到温暖,一想起孩子坐在宽敞的进口校车上就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白活。他看到自身的价值,感到了生命的意义。连晚上睡觉,都更踏实。

这天丁友刚又做美梦。梦见自己和广秀在一起。当然,是俏媳妇广秀,不是老太婆广秀。奇怪的是,年轻俏丽的广秀居然喊她“丁书记”。这可不能开玩笑啊,大队书记至高无上,是他一个知青敢冒充的?丁友刚想纠正,可嗓子发不出声音。

丁友刚醒了。不完全是急的,手机正好响了。

是山村支书打的。

丁友刚大脑发生短暂短路,不确定是不是在做梦。

“本来不想打扰您的”,支书说,“但还是觉得应该告诉您。”

“什么事?你说。”丁友刚意识到情况不妙。

对方停顿了一下,说:“校车出事了。”

“出事啦?!出什么事情啦?!”丁友刚叫起来。把自己彻底叫醒了。

“翻了。”对方说。

对方是真正的书记,尽管不是“大书记”,但面对突发事件,比丁友刚淡定。

“翻了?怎么翻了?孩子怎么样?出人命了吗?”丁友刚焦急地问。

“已经处理了。该送医院的送医院了,该……”

“我来。我现在就来。”说着,丁友刚开始穿衣服。

丁友刚走沿海高速,转盐坝,经深惠,上粤赣高速。

夜路孤行,丁友刚提醒自己注意安全,防止祸不单行。但车子比他急,稍不注意,时速超过120.

村支书反复安慰丁友刚,说事故与车子无关,还幸亏了丁友刚的好车子,打了几个滚都没变形,要是“三脚猫”,更惨。

校车从加拿大进口。据说比美国校车更安全。黄色,外号“大黄蜂”。据卖方介绍,即使在冰面或雪地上跑,速度60迈,紧急刹车都不会打滑。刮七八级大风,在高速路上也不会“飘”。怎么会翻呢?

车进江西,实在太困。丁友刚决定休息一下。把车停在抢险通道,打开警示灯,调低靠背椅,躺下。

刚刚睡着,就感觉车子滑动起来。

他很紧张。这是高速公路啊!

丁友刚感觉车子顺着公路往前滑,速度越来越快。

虽然躺着,但座椅有角度,丁友刚能看见少许路面。他想踩刹车,但腿脚不听使唤。车子像有灵性,居然一路沿着公路滑行,却未冲下公路或与其他车辆碰撞,可速度越来越快,停不下来,万一前面堵车怎么办?丁友刚努力让自己坐起来。他似乎做到了。可刚刚坐起,就看见前方果然堵车。丁友刚立刻制动,腿脚却使不上力。急死了。担心连环撞。自己可以不要命,可不能连累别人啊。丁友刚拼尽全身体力,可越是着急腿脚越是不听使唤。大脑清醒,却指挥不动腿脚!像梦魇。眼看就要发生悲剧,突然,车子忽然失去重力,漂浮起来。透过车窗,丁友刚看见花丛中的广秀,看见坐在大班台后面的陈善乐,看见导师兼前岳父,看见师母,看见菁菁,还看见曾雪芬和售楼小姐,他们或安详或忙碌,只是并未注意到他的存在。此时,丁友刚正在他们头顶上随风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