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刘伯温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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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再仕为天下心灰二辞官(1)

刘伯温经过旅途辗转来到杭州,开始了他的二次出仕。朝廷此次授予刘伯温的官职是江浙行省儒学副提举,权位要比那高安县丞强得多,是从五品,职权范围是统辖行省下辖诸路、府、州、县的学校、祭祀、钱粮等事。刘伯温同时兼任行省的考试官,更是把握全省德生升迁荣辱的大权,因为每三年一次的科考、乡试是由行省考试官主持的。若这职位到了一位贪官手中,那是大有油水可捞的。

原本清廉的刘伯温自然不会看重这些。他并未像一般人那样在升迁后喜气洋洋,相反却是忧心忡忡。他忧的是杭州官场上朋党林立、互相倾轧,自己又像苏东坡似的“一肚子不合时宜”,恐怕干不成什么正事。

不过,忧心终归只是忧心,刘伯温还是力求在夹缝中打开局面。

刘伯温对他此次出仕的内幕毫不知情。他在许多人眼中不过是把锋利无比的宝剑。起用他的人是这样考虑的:刘伯温这把不可多得的宝剑与其留给仇家拿他来砍杀自己,不如抢先将他握在手中,即使挥不动,也不能让仇家抢了先机。江浙行省丞相嘛达古嘟正是这样考虑的,嘛达古嘟其实是个汉人,他动用大量的金银财宝,买通丞相马札儿台,拜马札儿台为干爹,遂将姓名改为嘛达古嘟。他出任江浙行省丞相更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下级官员视他为猛虎,畏惧有加,上级官员忌惮他的背景,对他恭让三分。

嘛达古嘟虽然在江浙行省可以一手遮天,但在其权势熏天的背后却隐藏着巨大的凶险。那是因为朝廷的高层对权力的争夺也是异常惨烈的,他的靠山马札儿台都难以保证哪天不会成为政敌的阶下囚。嘛达古嘟也感到危机四伏,于是拼命地积蓄力量,一旦有何不测之事发生他就可以大干一场。

最近一段日子,嘛达古嘟过得就不怎么舒心。有位钦差从朝廷下来,表面上是督办江浙的钱粮布帛与征调,实际上却插手行省各方面的政务。这名钦差是蒙古人,叫做铁朵儿,就是不买嘛达古嘟的账。两人相遇时,各自笑得像朵花,一转身,就换上一脸的狰狞。嘛达古嘟的如意算盘是借助天不怕地不怕的刘伯温赶跑铁朵儿。

刘伯温在杭州城内一条僻静的巷子中租下一家独门独院,作为寓居之所。他之所以找这样的处所,图的是少人打扰、清静自在。朱珠却很兴奋,因为有机会做个主妇,虽然有实无名,她仍是心满意足。

刘伯温上任之初,不过是熟悉熟悉上下官员,并未做什么实事。他以谦和的姿态面对每一个人,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少有锋芒的人,一个随和易处的人,而非传说中的那样张牙舞爪。刘伯温礼节性地将方方面面的人物一一拜会到,不仅是不卑不亢,更是不动声色,但他的心中却在思量如何烧好“三把火”。

他与提举胡长青商谈过。那是个满脸酒色之气的中年男子。刘伯温与他聊了没有多久,便找到一副绝妙的对子为他画像: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这等不学无术的饭桶居然会是江浙全省生员的顶头上司,真算得上绝妙的讽刺。

刘伯温是这样问的:“提举大人,不知当下有何事要做?请您明示属下。”

“哦,这些事无须你我操心,叫下边人看着办理就行了。伯温先生,久闻你的才名,哪日举办个诗酒会呀?”

“我想江浙人才济济,却无一座像样的书院,不如将此事抓一抓吧?”

“一办书院就要大兴土木,就要大笔开销,又是一堆麻烦事,让人一想就头疼。伯温先生你可爱听戏?”

刘伯温的鼻子差点气歪了,胡长青简直不可理喻!刘伯温强压心中的怒火,问了一句:“提举大人,您不反对办书院吧?”

“唔,不反对。你爱听李亚仙还是《描金凤》?”

胡长青也不待刘伯温答话,自顾自地天南海北乱扯一气,刘伯温又好气又好笑,可面子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忍着。

终于,胡长青讲了一句:“端茶!”

刘伯温早盼着这一刻的到来,赶忙起身告辞出来。

跨出门口时,他抬头仰望苍天,先是喟然长叹,尔后对自己讲:只有靠自己啦!

西子湖西侧,在古木参天、千峰竞秀的灵、竺山间,坐落着一千年古刹。那便是赫赫有名的灵隐寺。说起灵隐寺的来历,是在东晋成和六年由印度云游到中国的僧人慧理创建的。“灵隐”二字寓意“仙灵所隐”。香火繁盛时,曾有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堂,僧徒更是达到三千人之巨。

前些年,刘伯温游历到杭州时,曾不止一次来到灵隐寺。今日,他携朱珠来到灵隐寺,并非为了故地重游、观光览胜,而是有着一个重要的约会。刘伯温渴望会面能够早些到来,因而行色匆匆。

穿过绿荫婆娑的小径,刘伯温与朱珠来到了冷泉旁。九曲十八弯的小桥横架在碧色的泉水之上,一座精巧别致的亭子坐落在水中央。

刘伯温急于要见的客人早已守候在冷泉亭。那人背对着刘伯温,倚栏远望。刘伯温一时顽性大起,示意朱珠要悄无声息地过去,当两人蹑手蹑脚来到那人背后,刘伯温用手轻轻一拍那人的右肩头,随即蹲下身去,那人被惊得猛然回头,却只见一妙龄女子,脸上的神情不禁愕然,此时刘伯温方起身,一阵爽声大笑,那人立时明白是刘伯温的恶作剧,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伯温兄,好久不见,你还是如此爱开玩笑!”

“潜溪老弟,倚栏远望,可是有满腹的愁思不成?”

“哦,我正在思考这冷泉亭的对联,联云:‘泉自几时冷起,峰从何处飞来?’我想不若改作‘泉自有时冷起,峰从无处飞来’。”

刘伯温才思敏捷,只在脑中转念一想,便朗声对那人讲:“潜溪老弟,我以为改作‘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不知你意如何?”

“妙!妙啊!若天下才分八斗,伯温兄当独占七斗呀!”那人抚掌称赞。

在一旁悄无声息的朱珠,突然插话道:“泉自禹时冷起,峰从项处飞来。”

“哦?‘禹’当指‘大禹’,那‘项’为何意?”

朱珠答道:“力拔山兮的项羽呗,若不是他,怎么会有飞来峰呢?”

“真乃妙语!珠妹竟有这等才思,折煞我等书呆子!潜溪老弟,这是我的师妹——朱珠。”

刘伯温替二人介绍。

“珠妹,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宋濂,又号潜溪,江南第一才子哟!”

朱珠赶忙施礼,口称:“小女子朱珠,喜好拳脚,粗识文墨,日后要多请教潜溪先生啦!”

宋濂是个老实人,脸上不禁一红,回道:“贤妹客气,我哪里敢称什么‘江南第一才子’,真正的才子是你的师兄。”

“好啦,咱们俩个也就不要互相吹捧啦!倒让珠妹看笑话。潜溪老弟,你不在你的书院,为何跑到杭州来,是不是耐不住书院的清苦,贪恋此处的繁华呀?”

“莫要打趣我!我先问问老兄为何光临杭州呀!”

“我不愿老死家中,一事无成,因而一有机会,便急急忙忙地蹿出来。”

“你呀!还是那股子‘闻鸡起舞’的劲儿,上一次的经历还未能让你知难而退?”

“书生意气!你是怎么回事?”

“书院的房子叫暴雨冲垮了,书院没有财力修复,而且面临着钱尽粮绝的窘境,当地的商贾大户紧紧捂着钱袋,不肯资助一毫,我只得来这繁华的所在‘化化缘’,以便能将书院维持下去!”

听宋濂讲到这里,刘伯温不由得满口叹息,对他讲:“现如今我虽身为江浙行省的儒学副提举,可实际的境况与你不相上下,也正在为钱的事发愁!”

“哦?你吃官差俸禄,还会怕穷死?”

“贤弟有所不知,我们的提举大人是个饭桶,他答应我可以开办书院却不肯掏一分钱,我只得想办法募集钱款。”

“有意思!两个穷书生都在处心积虑地弄钱,目的不过是为了养活书院。伯温老兄,你可有何锦囊妙计?”

刘伯温故作玄虚,示意宋濂附耳过来,接着对他密语一番。

宋濂听罢,恍然大悟,口中啧啧称赞:“伯温兄神智赛诸葛,真让愚弟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这妙计一出,如一阵春风吹散了我心头的满天乌云。来!来!我等今日就在这里饮酒赏景,快活一日吧!”

“要得!要得!”刘伯温一边大声赞同一边指派朱珠去安排酒席。

工夫不甚大,朱珠便采办酒食满载而归,有东坡焖肉、叫化鸡、西湖醋鱼、油焖春笋、药茶汤等,另外还有一坛陈年的状元红。

两人的仕途均不如意。宋濂只参加了一次乡试,落第后再也没心思去求仕途上的飞黄腾达,而是一心一意地做学问;刘伯温,从初次出仕到愤然辞官,如今二次出仕,前途也是凶险未卜。不仅刘伯温是“一肚子不合时宜”,宋濂也是满满“一肚子不合时宜”。这下可好了,既有良辰美景又有佳肴美酒,两个不得志的人,可以借此机会大饮特饮,消解心中的块垒。

男人的酒总是越喝越多、越喝越愁。曹孟德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于是乎,又有无数的黄汤下肚。

刘伯温喝得豪兴大发,一手举杯,一面吟诵当朝词人元好问的《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

人生长恨水长东。

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

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

未要论穷通!

宋濂合着刘伯温吟诵的拍子,用筷子击打着盘沿,不亦乐乎。

也许是刘伯温诵词时的悲壮苍凉感染了宋濂,宋濂也心潮澎湃,吟了一首稼轩的词《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两人从晌午时分一直喝到日落星沉,兴尽方大醉而归。

这一日,嘛达古嘟召见胡长青与刘伯温。

浑浑噩噩的胡长青呆头呆脑地问:“大人,不知此番召见属下,有何指示?”

嘛达古嘟并不急于答话,而是端起茶杯,用茶盖拂去上边的浮沫,浅浅地饮了一口,但他的余光一直瞄在沉默不语的刘伯温身上。

“刘副提举,你所提要办书院的策论我已看过了,写得很好!于情于理都让我感到在杭州开办书院的重要性。书院的选址、规模、样式也写得一清二楚,可我有些事还不甚明了,你可否估算这项工程的费用?”

其实,他一召见刘伯温,刘伯温便断出他召见自己的目的所在。果不其然,嘛达古嘟对开办书院的核心问题提出了质疑。

刘伯温从容不迫地回道:“禀大人,我估算的费用在二百万两白银左右。”

“哦?平心而论,建造一所规模宏大的书院费银二百万两也不为多。可是,你上任伊始,对行省的财政状况不大了解,行省的财政一向很是吃紧,莫说是拿出二百万两银子来,就是拿出二十万两来也难于上青天。刘副提举,不知你打算怎么办?”

刘伯温微微一笑,将皮球又踢了回去,问:“诚如大人所言,刘某初来乍到,万万没有想到行省财政处在困境之中,不知大人如何统筹安排?”

嘛达古嘟又低头饮了一口茶,悠悠地回答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又不是无所不能的观世音菩萨,只得奏明朝廷,求得朝廷投巨款后再行修建。”

“大人,开办书院造福八方,功德可垂千古,切不可一拖再拖。刘伯温倒有一笨招可不动用行省的钱粮,便能将书院建造完毕。但有两个条件须大人应允后,我方能办到。”

“哦?刘副提举果有妙计?”

“属下虽然不才,把握还是有的,恳请大人先行答应条件才可。”

“两个条件?不妨讲来听听。”

“一、妙计的内容无法奉告,走漏了消息便难以筹到;二、钱款筹齐后,仅由我来掌管,无须旁人插手。不知大人肯否应允?”

嘛达古嘟着实在心中盘算一番,算来算去对自己都不会有何不利,然而心中总有些不够安稳,自己眼前的刘伯温是没什么背景和来头的,他这样满有把握地讲,到头来会不会仍是一场空呢?

带着疑虑,嘛达古嘟回道:“你的两个条件,我可以应允,不过……”语锋一顿,望了一眼刘伯温才说道,“不过,我也是有条件的。”

“哦,不知大人的条件是?”

“公事公办,万万不能儿戏。筹齐钱款当有个时限,若是逾期未能完成的话,定要受到惩处才行。”

“大人,下官愿以顶上乌纱为担保,限期十五日内筹齐二百万两白银,如若逾期完不成,甘愿削官为民!由胡大人当见证人,丞相大人你看可否?”

“好!好!”嘛达古嘟不禁手捻胡须,心中不禁有些爱惜眼前这个虎虎有生气的年轻人。

“刘副提举,你可先行告退了。我要留胡大人谈些事。”

“丞相大人,下官就此告退了。”

刘伯温从江浙行省左丞相府出来,并不急于回他的小院,而是奔向六和塔,他约了宋濂在那里相见。

六和塔坐落在钱塘江畔的月轮山上。初建时,是开宝三年的吴越国王钱椒为了镇住汹涌不羁的钱塘江潮而筑,塔高五十多丈,共分为九级。后屡遭兵灾,几次重建,但都难以恢复原来的规模。

刘伯温要登的六和塔是南宋绍兴年间重建的,比当初矮了许多,仅有二十余丈。从外看来,是一座十三层的塔,可它的内部仅有七层。刘伯温沿着塔内螺旋形阶梯拾级而上,檐角悬挂的铁铃被风吹拂,叮咚作响。

刘伯温走得不徐不急,时不时停下来,观览塔外的风光。待到他上了塔顶,宋濂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宋濂正在欣赏塔壁上的石刻,用的是黄庭坚临《兰亭集序》的体例,所刻的内容是:

日生沧海横流外,人立青冥最上层。

潮落远沙群下雁,树欹高壁独巢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