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大侠狮林观主一尘道长,竟以一时的不忍,为救贞妇,误中了群贼的假采花计。那个伪扮拒奸贞妇的女贼,竟从背后潜下毒手,一粒毒蒺藜打中一尘右肩胛。一尘道长虽负重伤,仍不可侮,四个贼竟还抵敌不住,便改用缠战法,来消耗一尘的精力,教他久战毒发,力竭而死。果然这毒计才施展过一个时辰,一尘道人便毒气发作,浑身打战。正在危急时,玉幡杆杨华从店房奔窜出来,一路寻声追踪找到,展开连珠弹法,一路狂打,锐不可挡,把一伙贼人全都打跑。这时候,一尘倚墙拄剑,低头不语。
杨华挟弓收鞭,走到道人身旁,叫道:“道长!”一尘道人哼了一声,半晌才说:“你这壮士,你贵姓?”忽然又道:“你莫要留姓名,千万切记,你等我缓一缓!”杨华走到一尘面前;月影下,只见一尘道人穿一件短道袍,左手提剑,靠在墙上,浑身不住抖颤,低着头,口中的牙咬得吱吱乱响,鼻息咻咻。猛然间“呕”的一声,一张嘴,从浓髯中喷出一口血来。杨华愕然道:“道长,你莫非受了内伤?……”道人猛抬头,向杨华一看,把杨华吓了一跳。在月光下,但见一尘道人两眼瞪视如灯,眸子直如两个血球,努出眼眶外,跟着倾身往前一栽。杨华急忙扶住道:“道长累坏了!”一尘摇了摇头,半晌道:“我受了毒药暗器,你……你把我扶到那边,我喝一口水。”遂将右肩一侧。杨华见右肩好好的,还是不明白。(毒蒺藜的伤痕很小,月光下是看不出来的。)杨华以为道人是教他搀扶,伸手便来搀架一尘的右肩。一尘急忙一推,杨华倒退出两三步,险些跌倒。杨华不悦道:“这是怎的?”一尘道:“我……右肩中了毒……”说着把左臂一抬,玉幡杆杨华这才将一尘左臂掖起,扶到茅舍里面。
一尘道:“水,快快!”
这茅屋就是贼人乔装采花,一尘受伤之所。此时残灯犹在,悄然无人。杨华找到水瓢,舀了一瓢冷水。一尘道人把寒光剑插在地上,手抖抖地取出一包丸药来,那丸药只有梧桐子大,红色的,共有二十多粒。只见一尘先一阵乱嚼,将丸药嚼碎,然后和水吞下,喘息一阵,教杨华再打冷水来。一尘伸左手掣剑,把右肩衣服豁开,将那地上的门帘长条,蘸在冷水内,要往右肩上缠。杨华茫然不解,问道:“道长,你哪里受伤了?”一尘惨然道:“这里。”他回身对着灯光,用左手反指。杨华看时,右肩胛后面,有着针眼似的三五个细孔,细孔里微微地汪着一点黄水,周围浮起一片红肿,却是方位并不大。杨华道:“这是什么伤!”一尘呻吟道:“毒蒺藜。”
这“毒蒺藜”三字,打入杨华耳内,他蓦地一惊道:“好厉害的暗器!”他也听得这种毒器,只是没有见过。他皱眉想了想道:“道长,我店中有化毒散,待我拿来给你治伤。”一尘摇头不语,却将那沾湿的布条往右肩缠。想是疼得厉害,自己竟系不上扣,叹了一声道:“这位壮士,你给我系上。壮士,你可是店中五号的客人?”杨华道:“正是,道长可是遇见仇人了?”一尘点点头道:“白天那两个就是。他们,男女五个人……用下贱的诡计,假采花。是我一时救人心切,遭了他们的暗算,毒蒺藜……”一尘忽用眼一寻道:“壮士,你把那毒蒺藜拾起来。”杨华就着灯影一看,果然看见核大的两个黑东西,摆在地上。他俯腰伸手,意欲拾取。哪知被一尘一脚踢开,道:“这样拾不得,你拿布垫着。”杨华用一块手巾叠做数层,轻轻拾起来。就灯下一看,这毒蒺藜有核桃大,圆形铁球,上面有许多小铁刺,刺长三分左右。其中一颗,铁球发亮,铁刺呈暗青色。那女贼在房间暗袭一尘时,共发出两颗毒蒺藜。一尘只闪开一颗,另一颗毒刺则深深陷入肉内,一尘提起一口气,那毒蒺藜立刻绷落在地上,上面稍凝血迹。
一尘看了看,仰面惨笑道:“想不到我狮林观一尘道人,竟丧命在小小毒蒺藜之下,这可是天意了!”杨华闻言不胜惊讶,上眼下眼看了看一尘道:“哦,道长原来是云南大侠一尘道长?”一尘摇头道:“惭愧!我,咳,竟遭宵小暗算,一世英名付于东流!壮士,承你救我,但是,我命已尽于今日。你救我逃出群贼之手,你却不能救我逃出毒物之下。我毒已发作,早治还来得及,不幸贼人和我缠战好久,晚了!”他叫杨华把毒蒺藜包起来,收在皮囊内。一尘倚在竹床上,浑身不住地颤抖。那把寒光剑放在床上,闪闪吐出青光,与那一盏孤灯的黄光相映。一尘紫棠色的面容,此时却笼罩了一层暗青色气色。杨华不由发怒道:“这恶贼也太歹毒,道长不要难过,我店中有药。……”一尘道人道:“那不行……”正说处,忽然微风一送,隐隐听见近处微有声息。杨华吃了一惊,慌忙摘弓取弹。一尘道长也陡然站起,取剑在手,侧耳一听道:“咳,这不是贼人,这必是本房房主。壮士,你找一找,必定被贼捆在哪里了。”又听了听,道:“大概在院外草垛里呢。壮士,你快救出他来,要快。”
杨华依言,窜在屋外。果在茅舍院角草垛后面,搜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乡民模样,衣履很穷苦,已被贼人堵上嘴捆着。杨华用匕首跳开绳索,也顾不得问话,急转回茅舍。那一尘道人已一晃一晃地,左手提剑,自己走出屋来,向杨华凄然说道:“壮士,你救人救到底,你把我送回去。”杨华道:“道长放心!道长英名,晚生久已钦仰,今日得效微劳,理所应当。就不是道长,陌路人也是我……”一尘不等杨华说完,忙截住道:“好,要快。”杨华道:“我送你回到何处?”一尘道:“回回……回店。回店不好,但是别处……还是回店吧。”说时,展眼四外一寻,又叫杨华道:“壮士,你上房瞭一瞭。”杨华窜上房头,看了看,月光下四处无人。他跳下来说道:“贼人已走,不要紧了。”他搀起一尘,寻路走去。那把寒光剑并未归鞘,一尘依然倒提在手中。
玉幡杆杨华半搀半扶,一尘道人且走且回顾,脚下加快,牙关紧咬,也就走出三四里地。一尘呻吟道:“壮士,我看我回不去了。此处无人,我求你,我死了之后,你把我掩埋起来。那边很僻静,把土弄平了,免得教贼人寻见我的尸体。”杨华暗暗吃惊道:“他是要自杀!”忙说道:“道长不要心乱,快回店想法治伤要紧。”一尘道:“路太远,我越走,血脉越流得快,毒也发作得快。”杨华这才觉出一尘神气越发难看,似已支持不得,行走不动。便道:“道长放心,我来背你。”不容分说,杨华一伏身,把一尘背起来,拔步急走。
杨华的外号叫玉幡杆,可是一尘道人比杨华还高一点,体格更是雄伟硕壮,背起来足有二百多斤。店房距此还有二三里路,在平时一尘眨眼便到,此刻却寸步难挨,觉得路太长了;又兼在这沉沉的凄凉秋夜之中,在这荒旷的野外,不禁有些惕惕。杨华的武功又没有十分根底,背起人来奔走,煞是不易。他好容易才把一尘背进镇甸内,听更锣已三更二点过了。把个杨华累得通身是汗,气喘吁吁,却喜路上平安,未逢意外。
杨华把颗心放下,挣扎着气力,寻到聚兴客栈门前。只见门灯暗淡,店门紧闭。到了这时,想不惊动店家是不行了。杨华放下一尘,抡起拳头就打店门,叫了好半晌,值夜的店伙方才隔门缝答话:“是谁砸门?我们这里没有房间了。”杨华忙说:“我是五号客人,出去找朋友,回来晚了,你多辛苦吧。”那店伙说:“大门上锁了。”只是挨磨。杨华气得要背一尘跳墙过去。一尘倚着墙道:“不行。你不会跳过去,给我开门么?”杨华道:“唉,我昏了。”便不再与店伙怄气,飞身窜进店院,怒冲冲推开店伙,哗啦将店门打开,并怒声斥道:“快叫你们掌柜起来,你们店里出事了,知道不知道?”他边说边跑,出来搀架一尘。那错愕的店伙惺忪睡眼,满怀不悦,挑着一只灯笼一照,不由惊叫起来。杨华是背弓提鞭,满面通红,汗如雨下,两眼蕴着急怒。那一尘道人庞大的身躯,倚墙抖衣而颤,左手提剑,右臂赤露,神情惨厉骇人。
那店伙吓得挡住门,要想拦阻,道:“你们这是什么事?我可不敢做主,叫我们掌柜的来,你再进店。……”杨华把眼一瞪道:“呸,胡说!你知道么,你们这店里闹贼,这位道爷舍着性命追贼,教贼人伤了。你教你们掌柜起来,少啰嗦,你们敢是贼店不成?”说着大声叫道:“掌柜的快起来,你们店里闹贼了!”吓得店伙忙拦道:“大爷别嚷,我给你叫去,这是闹着玩的么!你老可别这么嚷,你老别着急,我们哪知是怎么回事?你老先进来吧。”杨华不再发威,急扶一尘抢奔西跨院。那店伙满面惊疑地关上店门,先到柜房送了个信,跟着提灯随了进来。此时六号房残灯已灭,杨华吩咐店伙:“赶快点上灯。”便把一尘扶到床上。一尘摇摇头,却将寒光剑插入背后剑鞘内,坐在床上道:“包袱,递给我。”有大小两个包袱,放在床角。杨华伸手全提到一尘面前,回头吩咐店伙:“快给烧些热水来。”店伙嘟哝道:“热水可没有。”杨华大怒道:“胡说,快弄去!这位道爷追贼受伤了,你愿意店中出人命么?”吓得店伙回头要走。一尘呻吟道:“等一等。”那店伙说:“不是教我弄水去么,我还得炖去呢。”
杨华忽然灵机一动,从兜肚内摸出一块银子,叫住店伙道:“给你这几两银子,好好服侍这位道爷,人家是在你们这里追贼受伤的。”这一锭银子足有二两多,这店伙立刻睡魔全去,惊云尽消,满脸赔笑地接过去,道:“你老别着急,我立刻弄水去。”一尘皱眉道:“你先别走,店家,你们别处还有空房间没有?”店伙道:“有,南房拐角,十七号、十八号小耳房全空着呢,就是太潮湿。……”话未说完,一尘陡然立起身来,把那个小些的包袱抓在手内,对店伙说:“空房在哪里?你快领我去。”杨华道:“道长,你要做什么?”一尘顾不及答言,只说道:“壮士,你快跟我来。”将那小包袱挎在左肩上,迫不及待地抢出屋外,急急地用眼向房上房下四面一寻,“嗖”的一个箭步,连窜带跳,扑到南房,推门进去。
一尘这一番举动,不但店伙愕然,就是杨华当时也是一愣。杨华急忙提灯跟踪进去,只见一尘已栽倒屋内,跪扶着那空板床打颤。杨华急忙扶起一尘,催店伙把一尘的被褥取来。一尘喘息道:“快不要拿,你给我打开包袱。”杨华将那个小黄包袱打开,里面沉甸甸的,有几十两银子和一个锦囊,几本书,一个护书,一只小药箱,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一尘道:“小箱子,打开。”杨华将药箱打开。一尘并不作声,劈手抢过来,将药箱内几个小磁瓶,找出来一个,拔开塞子,倾出一些粉红色的药末。一尘把药末干咽了一半,又将那一半教杨华给他敷在创口上,叹息道:“药不对症,只能多挨延一会!……”经过这番挣扎,一尘不觉倒在空板床上,却又挣扎起来,倚着墙,急急地盘膝闭目,打坐运神。那痛楚之相,从杨华眼中看来,似乎较前略定。
杨华把头上的汗抹了抹,小夹袄两掖和后背全湿透了。他心上焦躁无措,便将弹弓囊摘下,把腰带松开,小夹袄也脱了,小衫扣钮也解开了。这时候店中管事的先生因掌柜没在店中,已闻耗过来探问。杨华只说是有贼进店,道人追贼受伤,教店家好好伺候。这管事先生惊愕无主,慌忙地退出,暗遣伙计,即刻给掌柜的送信去了。杨华坐在床边椅子上,披襟解领,燥热顿减。一尘道人忽然把那无力的左手抬了抬,微向杨华招手,紫黑色的嘴唇动了动,隐隐听得说了个“来”字。杨华忙把放在床边的弹囊夹袄,往床里推了推,凑到近前,问道:“道长,你这时觉得好些了么?”一尘道人不语,忽然把头低了,眼皮也微合,呼吸渐渐微弱。杨华心里吃惊道:“别是要坏吧!”
夜静声沉,一灯相对,杨华不禁觉到有一种惨怖的冷气逼人。又耗了一会,一尘把下颏一俯,喉间微响,杨华听出一尘是把口中积的津液咽了下去。只见他倦眼微睁,似正调停呼吸,杨华方才放心,知道一尘尚不致有什么凶险。忽然一尘嘴唇稍动,发出喑哑的声音。杨华侧耳挨到一尘道人的面前,这才听见他哑着嗓子,低声说道:“我仗着四十年来的吐纳功夫,和我九转化毒丹之力,可以苟延一时。可是这独门毒药,只凭我的药力,决救不了我。现在我还有一线生机,求你费心。你快快拿纸笔来,我念着你写。这只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杨华忙找来一支破笔,一块残砚,拿一张包茶叶的纸,将灯剔亮,都放在床头。将小茶桌当凳子用,杨华坐在茶桌上,预备好了,拈笔仰面问道:“道长,你说吧。你打算给谁写信讨药呢?”
一尘道人低声念道:“不是。你写‘五灵脂’。”杨华提笔写出“五龄子”三字,自己看了不懂,抬起头来,看了看一尘道人,问道:“对么?”一尘道人眉峰紧蹙,颇有怒意。杨华道:“我写错了么?”一尘缓了一口气说道:“不对。是药名,‘五灵脂’是灵魂的灵,胭脂的脂。”杨华方才恍然,忙把错字涂改了,重写出来,抬头又看了看一尘道人。一尘道人点了点头。杨华心想:“这一定是自开药方,往下一定是写份量了。”跟着听一尘道人说了个“三棱”,杨华很快地写在“五灵脂”三字下面旁边。写完一看,却又晓得错了,这决不象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