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十二金钱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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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悲穷途覆巢燕投环 恨薄幸柳研青绝裾(3)

杨华不由得耳根发烧,忙低声叫道:“李家妹妹,是我,我是杨华。”李映霞依然如痴如迷,垂头至胸,口中喃喃地说出一些话来。那无力的手抬了又抬,揽住了杨华的脖颈,抽抽噎噎地说:“依靠谁呀?……三个月了!……教我怎么办?……”两个人相挨至近,气息微通,体温相偎,隐隐觉出李映霞胸坎起伏的心音。玉幡杆杨华心中突突乱跳,本想撤身起立。李映霞的整个身子仍然摇摇欲倒。杨华无可奈何,蹲在一边,拉住了李映霞的双手,一面摇撼她,一面连连低叫道:“李妹妹醒来!李妹妹醒醒!不要寻短见,我一定给你想法,决不能不管!……”

又过了一会儿,李映霞神智渐渐清醒,听出杨华的语音来,觉得喉头火烧也似疼痛。渐渐记忆恢复,想起刚才望断援绝的自尽事情来了。李映霞将眼皮微微睁开,见杨华正扶着自己,不由一阵悲苦,如见了亲人一样,“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李映霞将杨华狠命抓着,哭诉道:“是华哥你呀,你教我怎么活下去呀?头一次,你救我,我感激。这一次,你可就白费心了。你想我家灭人亡,四邻不靠,我一个女孩子家,还有活路么?华哥,你教我干干净净地死吧!”两只纤手抓着杨华的胳臂,哭个不停。

杨华轻轻将李映霞的手扶开,对她耳畔低声说道:“霞妹,快不要这么拙想,我自有办法。不要哭了,来,我搀着你,快回李家去。我一定嘱咐李大哥、李大嫂,好好照应你。你要明白李大哥不是不收留你,乃是故意逼我,才说出推托的话来。你容我把岳父送回去,办完那件事,他们的疑心也去了;多则一年,我一定给你想个善处之法。我家母没有女儿,等我禀明她老人家……”

李映霞摇头不愿,断续哭道:“晚了!我一个女孩儿,教人家那么猜想……若再那样,我真成了赖不着了。……我就怕听这三个月,三个月呀,跳在河里,也洗不清!……恩兄,象我这命如草芥的人,你救了我,我呢,反正是命中注定;却反害得你犯险难,被嫌疑,末了还落下一场闲话。”

李映霞说至此,忽然声转悲愤道:“我不是恬不知耻的人,我有何颜面偷活人世啊!华哥,不要顾念我了;你快跟令岳和继室嫂嫂回去吧!我决不是负气自尽,我也曾反复盘算过,我只有两条道好走。华哥,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表明心迹了。我就是只有两条道:一条道是跟从你,一条道就是死,再没有第三条道让我走了。不幸小妹命薄,恩兄已有明媒正娶的继室嫂嫂,嫂嫂又因为我疑心你,我不能恩将仇报,搅坏你们的好姻缘。我再三再四的想,只有死了最干净,保全了我李家的门楣,也报答了恩兄的情谊。恩兄,你丈夫做事,不要濡恋;你要成全我,正如你搭救我一样。上次你救我活,是恩;今天你放我死,更是大恩啊!”

李映霞声转激烈,惨白的面孔泛出红霞,带出一种懔然的神气,将手一摆,发出命令似的口吻道:“你走吧!”突然拉住杨华的手,自己慨然站起来。噫!无奈力不从心,头重脚轻,又栽倒在地上了。

玉幡杆如巨石当胸,想不到这个怯弱女子竟如此刚烈。他急忙俯身,将映霞抱起吃吃地说:“李妹妹,李妹妹!你可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事已至此,杨华顾不得许多,极力拿好话安慰李映霞;劝她快快回去,一切从长计议,短见是决计行不得的。杨华道:“霞妹,你想想,你若真个自尽去了,我这一生一世,可就永远不能饶恕自己了。”

李映霞一阵激昂,早已支持不住,四肢如散了一样,任凭杨华扶抱,精神又陷入半昏迷状态。定醒移时,李映霞方才缓过来,用力推开杨华,正色道:“华哥,你要小心细想,我不能累害你了。我固不惜微躯,愿侍衾裯,为奴为婢,皆所心甘。但是,继室嫂嫂……我不能……”杨华再三劝解,劝映霞回去,映霞坚决不答应。他们两人就在柳树之下,一劝一拒,耽误了很长时候,那条衣带依然悬挂在树上,忘了解下。

杨华实在没有办法,要想拉起李映霞来,李映霞只是不走。杨华顿足道:“好吧,劝你回去,你一定不走!怎么办呢?你一定要死。咱们一块儿死!你上吊,我也上吊吧!”说时,杨华将自己的淡青腰带解下来,就往树上拴。

李映霞大惊,慌不迭地把杨华两腿抱住,放声大哭起来,道:“你,你这是做什么?你同我一块寻死,你成了什么人了?我成了什么人了?”杨华道:“那有什么办法?劝你回去,你一定不回去,耗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呢?你想,岂有看着活人寻死的人么?真是你说的话了,死了倒干净!”杨华这一反逼,李映霞倒没法了,挣命似地揪着杨华,哭道:“你你你……你教我怎么样呢?”杨华说道:“我教你回去。”李映霞道:“我回去?”杨华道:“回去,你不回去,咱们就一块死!”

李映霞发恨说:“华哥你呀……”把头伏在杨华胸前,心绪如焚,反复筹思,没有主见。忽然下了一个决心,毅然说道:“华哥好了,你不要为难了。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样。我可就是不投我那表舅去。我一个女子,遭到这种穷途,我还讲廉耻品节做什么?我就鬼混罢了!这么办,我的终身结局不必管它,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的全家仇恨却要非报不可。华哥,只要你能替我报仇,你教我怎样就怎样。你说你要我,我就跟你;你说不要我,我就不跟你。你教我嫁给姓王的,我就姓王;你教我嫁给姓张的,我就姓张。反正我的心是交给你了,你也知道了!就是这样!我就是你的一只猫儿,一只狗儿。你愿意留养我,你愿意送人,都随你的便。就有一节,你可得替我报仇,行不行?华哥,我只听你一句话,死个什么劲呢!”说着,过去就要解树上的绳套。

李映霞感情激变,已有豁出去的神气,把闺秀的温柔矜稳之气一洗而去。她从此要为复仇而活着,情缘贞操一切都不管了。而她这些话象火箭般地、热剌剌地打中了杨华的心坎,杨华竟错愕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李映霞反而勇敢起来,追问杨华道:“华哥你说,报仇的事,你到底管不管?”杨华皱眉道:“我不是早答应过你了么?”李映霞道:“好,我就跟你回去。只要李季庵肯收留我,我就留在淮安府,等你三年。三年你如不来,我可只好一死谢绝。”她亭亭地立起来,说:“华哥,我们就走,把那带子解下来吧。

玉幡杆杨华把两条衣带全解下来,把李映霞的白衣带给映霞。李映霞摇头道:“我不要这根,把那根淡青的衣带给我。”杨华犹豫起来。李映霞如不胜情似地唏嘘道:“华哥,连这点念想也不肯留给我么?”杨华红着脸,将自己的淡青绸带递给映霞。李映霞便将自己那条白衣带递给杨华,道:“你系上这根。”杨华只得依言,系在底衣里面。李映霞凄然说道:“华哥,你走后,我见了这条带子,就跟见了你一样了!咱们走吧。”

杨华在前,李映霞在后,一路重返李宅。李映霞仗着一股激越之气,倒也走了一段路。无奈莲步细碎,早已虚汗如雨,喘息有声。李映霞道:“华哥慢些,我实在走不动了。”杨华只得放缓脚步,捉着李映霞一只胳臂,半搀半扶,慢慢地扶着她走。走出不远,忽见对面灯影低昂,一个人迎头叫道:“李姑娘,李姑娘!”李映霞急将杨华推开。杨华也已听出,来的是李季庵;忙答声道:“李大哥!李姑娘找着了,在这里呢。”

李映霞暗捏了杨华一把,低声说:“不要提刚才的事。”

说时李季庵已急急走来,道:“是仲英么?教我好找,李姑娘在哪里了!”他提起灯笼照看,见李映霞垂头站在杨华身边。李季庵看了看二人的神气,说道:“我的李姐姐,你可吓死我了!三更半夜教我们好找。快回去吧,李姐姐千万不要心窄,我们一定给你想个善处之法。”李季庵说得很有分寸,明知李映霞出来,必是要寻短见;既已寻着,便揭过去,一字不提。他只询问杨华,在何处寻着的李映霞;杨华说:“就在那边剪子巷拐角,她正一个人坐着发怔呢。”

李季庵抹去头的汗,向李映霞看了一眼。李映霞说道:“我头脑胀疼,想出来过过风,倒惊动李大哥了。”李季庵装作不理会,只说:“天可真不早了,快回去歇歇吧!”三个人缓缓走着,李季庵且行且说,轻描淡写地开解李映霞。李季庵又凑到杨华身边,暗问杨华:“李姑娘的事作何了局?”杨华到此,也不隐瞒;便将李映霞倚他报仇的话说出,恳请李季庵务必收留李映霞。杨华还说:“容我回去完婚之后,至迟一年,我必然禀明家母,再来迎接李姑娘,教李姑娘拜在家母膝下,做个义女,就由家母替她物色婚配。如此两面周全,也不致久累大哥。我刚才已将此意对李姑娘说了。”

李季庵暗暗点头,连声说好,对二人说道:“仲英老弟,李家姐姐,你们要明白,我不是不肯收留李姐姐。我夫妻本意,原不知贤弟已订续配夫人,故此才有那番误会。现在既生波折,老实说,李姐姐尽管放心住在我家,十年八年,都养得起……杨贤弟,只是你这位续室夫人还没有过门,竟这么大醋劲,可是倒也直率得很。真格的,令岳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你们怎么订的婚?是谁保的媒?”

原来李季庵疑心柳氏父女是绿林中人物,只是不便直说,故此绕着弯子探问杨华。杨华便将他岳父铁莲子和继室柳研青的为人,以及拜师订婚的经过,草草说了。李季庵这才明白柳研青就是鼎鼎有名的江东女侠柳叶青,不禁吐舌道:“怪不得他父女二人飞檐走壁,有这大能耐,原来令岳就是铁莲子柳老英雄啊!可是求婚既出贤弟心愿,为什么你又逃婚出走呢!”杨华笑了笑,不肯回答。李季庵和李映霞再三诘问,杨华方才说出:他和柳研青曾经两度怄气,把柳研青的性格也说了。李季庵笑道:“那就是了,怨不得她咄咄逼人的闹腾,这本来怪贤弟你呀,哪有婚期将近,突然走得没影的道理!一搁两年多,也无怪令岳、令正着急了。”杨华道:“我不是早就说过了,我不是上了一个大当,受一尘道人支使,往青苔关去了一趟么?”

三人且行且语,倒将刚才的紧张空气松缓了许多。李映霞还是走不动,杨华只得搀扶着她。不一时,来到李宅。李季庵说:“李姑娘这一过风不要紧,把我们全吓坏了。我和杨贤弟不用说,就是人家柳老英雄、柳小姐,也很着急,爷儿两个也分头找你去了。如今还不知道回来没有呢?”

三人说着,从后院进入内宅;询问仆从,方知柳氏父女已经回来。三人行经内宅上房,上房灯光明亮,早有丫环迎了出来,报告说:“太太现在内客厅,陪着那位柳小姐说话呢。”李季庵回顾杨华、李映霞道:“咱们就到内客厅去吧。”李映霞这时忽又羞涩起来,刚才那股勇气不知哪里去了,嗫嚅道:“我……要歇歇了。”她本意原想这番既下决心,要找柳研青侃侃而谈;此时又不知怎的,怕见柳研青的面。自杀中止的人好象亏了心似的,有点羞见他人。李季庵、杨华只好将她送入了私室,安慰了几句,又叫来了一个丫环陪着;然后杨、李二人相偕来到内客厅。

杨华和李季庵才到客厅门前,已听见柳研青清脆的语言和柳兆鸿沉着的谈吐,夹杂着李夫人的赔笑声。只听柳研青说道:“就只他们好,就只他们难,我算什么!我可怜人家,人家可怜我么?”李季庵忙把杨华一拉,吐了吐舌头,一同掀帘进去。只见柳研青坐在床头,李夫人陪坐在一旁,正在委婉哄劝。杨、李二人一进屋,柳兆鸿很客气地站了起来。柳研青抬头看了看杨华,哼了一声,冷笑道:“寻死的人救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