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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杨璎别扭地觉得梁庆耀像是一直坐在一个寂静无风的山谷之中,他的身体似乎是和大地连在一起的,他除了慢慢地、惯性地生长,没有什么能把他带动起来。

在他最迷茫的时候,梁庆耀抚摩着杨璎光滑的后背说:“如果人生是一片漆黑的森林,你要赋予森林怎样的想象?”

杨璎说:“森林是苍郁的、绿色的、充满生机的,长满了树。树和树之间在用生命静静地交流。”

梁庆耀不再说话。他拥抱着她。

他把头贴在她的耳边:“人生是一场无力的悄悄话,像森林中的每一棵树,它们更愿意自己说给自己听,它们习惯了看别人的姿态,不习惯表达;即便是表达,也是自言自语的形式,任何声音在森林中都压不过风声。”

梁庆耀不舍地把杨璎的头捧了起来,告诉她该回宿舍了,明天开始是“五一”长假,该买点东西回去看看她的父母。所以,这一夜梁庆耀和杨璎在校园里,逗留得波澜壮阔,但也有惊无险。

在随后的日子里,梁庆耀便发觉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起了了不起的变化!

严格地讲是他身体的某个局部起了变化,当天晚上他在学校的浴室淋浴完毕,便发现自己右腿外侧上长着一个稍微有点凸起的暗红色的粉刺。他侧着身体,歪着那颗硕大的脑袋,使劲儿地挤那颗粉刺,那粉刺像未曾熟透的水果,便冒出很多白色的物质,它们像细线一样越堆越多。他仔细地看过那些物质,那是一些白色的油脂,自然也是一些卡路里。当他挤掉之后,便发觉身体有一种异常的清爽,起初他以为是洗澡之后的清爽感觉,后来当他没有洗澡的时候,如果挤掉那些油脂,他也会觉得身体异常轻松。而更奇怪的是,从那以后,他在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都会特别想搂一搂杨璎那蝉翼一般的身体,这种想法让梁庆耀觉得又神奇又恐惧,他变得对杨璎的身体朝思暮想,而每次真见着她又下意识地回避。他觉得这些变化太奇怪了,他固执地认为,这跟从前那抹流星冲撞进大脑有关,对于前者他觉得是宿命,对于后者他觉得是一种机缘。

再后来,梁庆耀在北京的一份科技报上看到了一则消息,说是美国神经生物学家有个惊人的发现:好心情的人不是后天的,而是先天的。他们通过长达十年时间的研究得出结论,一个人的好心情藏在大脑的左半球里。梁庆耀就想,他之所以变得清爽,是不是杨璎改变了他的大脑左半球?而这之前,那抹流星控制了他的大脑右半球?梁庆耀很认真地看了报纸,生物学家对上千名志愿者的实验结果表明:像会享受生活、自得其乐、朝气蓬勃和充满希望等优良品质,都存贮在大脑的左半球里。右半球存贮的则是忧郁、失望与懊恼。

自然,这是人类生物学上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但是梁庆耀也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对自己也有了很有意思的发现,他再次回想起那些对天文学迷狂的日子、那个被流星袭击的夜晚。

这是一个寂寞难耐的夜晚。

第二天,梁庆耀和杨璎买了水果等大包小包的东西赶回了家,才发现父母双双都未在家,父母去参加由学校难得组织的一次旅游了。

人真的是一个异常奇怪的东西:非常渴望自己目前没有的境界,而一旦得到那种境界,又会一下子觉得索然无味。梁庆耀和杨璎他们一直在心里渴望着有一个安静的、温馨的、没有干扰的、能二人相处的环境,他们经常在学校周围的街道上行走,似乎一直都是在下意识里寻找这样一处环境,但当他们回到家,知道父母不在家,他们一下轻松地获得了这样的环境时,心情却无来由地变得朴实和平静了。

梁庆耀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电视里的球赛,杨璎在沙发的另一角也在漫不经心地看着,手里拿着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在削。他们默不作声看电视的气氛显得诡秘极了。

杨璎把削好的苹果切了一半递到梁庆耀的面前。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梁庆耀拿着苹果往口里一递,一张大嘴不紧不慢地咀嚼了起来。杨璎也咀嚼了起来。于是整个房间就是电视里踢球的吵闹声和他们嚼苹果的沙沙声。

过了很久,梁庆耀才发现杨璎的目光并没有落在电视上,她的目光落在了电视旁边的鱼缸上,那里有两条鱼儿在不知疲倦地扭动身体,它们在水里穿梭的图案像个太极八卦图。

梁庆耀终于说话了,他把遥控器递给杨璎:“你喜欢看什么就看什么吧,这球踢得真烂!”

“表演就是一场虚假,没有任何一种表演可以真正地精彩。”

“杨璎同学,请问什么是表演?什么不是表演?谁在表演?你是说我——在对你表演了?”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你懂不懂什么是艺术,生命的艺术。”杨璎哧哧地笑了。

“生命的艺术?”

“生命的艺术。”

“和自然的艺术是一回事?”

“一回事。”

“那我现在觉得不自然了。”

“那你现在又在表演了。”

梁庆耀和杨璎一起哧哧地笑了。

梁庆耀接着说:“是的,也许,真的,可能,或许——我对你不够好。”

“不对。你对我挺好的,我能感觉到你的好,那就是你对我好,如果,我不能感觉到你的好,那你对我再好,也无用。”

“嗬,开始哲学了。其实,我也能感到你的好。”梁庆耀扶正了杨璎的双肩,“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经历特殊的人,就像孙悟空,经受过太上老君七七四十九天的炉火熬炼。”

“我知道,也许,或者,真的,本来,我就为这,感到了你的好。”

他们便不再说话了。杨璎把电视调到一档综艺节目上,梁庆耀把四肢摊开,头仰在沙发沿儿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杨璎面带微笑,把眼睛死盯在综艺节目的电视屏幕上,其实她的思维也在无着无落地飞荡。

“你是否正隐忍着什么,等待着什么?”杨璎问。

“我是觉得人生太缺乏分量。”梁庆耀依旧没有动,闭着眼说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杨璎开始抚摩梁庆耀的身体,把自己柔软的身体也靠了过去,“人太理智时,会忘记本能的追求,就像表演太刻意,就会失去了自然的乐趣。”

梁庆耀想问到底是谁不自然了,但是他却说:“男人是应该理智些的。”

“我有能力颠覆你的理智。”杨璎的话里,挑逗的成分越来越浓。

梁庆耀似乎早有所料,正等着她的挑逗和进攻。

杨璎的一双柔软的手,游走得温热了起来,她抓住了他的手,轻轻地爱抚它。

她一遍一遍地爱抚,觉得自己快要把整个灵魂都交付给他了,然后他们就真格的亲吻了起来,像过去的所有亲吻一样,缓慢、清淡,到了末尾才一点点地变得有些力量。

这时,梁庆耀童年的梦境再次出现。他的思维空旷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思考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他想,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呢?人都有快乐的权利,人的每一个器官也应该都有快乐的权利。它们一直在生长、成熟,然后就是等待,漫长的等待,它们渴望爱情。但是有什么样的渴望能爱它们一辈子呢?是爱本身,还是男女在器质上的差异?事实上,人体的绝大多数器官,都只能在孤独中体味着逐渐衰老的忧伤。人的器官,它们有思想吗?有的,一定是有的。胃会对合口的食物分泌出更多的消化液;手会对自己喜爱的物品爱不释手、不择手段;脚会为一个梦想而不达目的不罢休;臂弯想紧紧揽住的温柔却是那么的稀少……

梁庆耀的器官接受着杨璎一遍又一遍的爱抚,它们兴奋高涨之后,漫出如水一般的柔情,它们享受着属于它们的刻骨的快乐。它们不但快乐,而且庄重、神圣,它们承诺要加倍地回报她的快乐。在最紧要的时刻,梁庆耀随着杨璎无法拒绝的引力,一把将她抱起,紧紧地深吻之后匆忙地奔到了位于最里面她的卧室里去了。

十一

房间里一片柔和的灯光,杨璎躺在光洁的粉红色的缎被上,她两眼迷醉地看着梁庆耀。梁庆耀像喝高了酒,眼睛通红地迎着她的目光,神情执著。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有一个地方把他的整个灵魂带走,他变得像一个不自觉的饶有兴趣的反应灵敏紧跟队伍的人。

杨璎把床灯拧灭。

梁庆耀在黑暗里一遍一遍地抚摩她,像取无数小零件一般地拆卸她。最后他再也无法控制了,他想在视觉里看看她美丽的迷人的胴体。于是他利索地把床灯拧亮了。

这一亮,梁庆耀傻眼了。他被眼前的景象恫吓住了。

梁庆耀看见,在杨璎的大腿根部有一块异常诡异的胎记!像一只丑陋恐怖的猫的面孔,露出令人厌恶的幽冥凶光。

梁庆耀所有的高涨情绪一下熄灭,就像一根香烟在使用中被强行掐灭。他的心里回荡着一种不舒服的东西,像是什么东西被人打翻了,一股淡淡的异味淹没了他的心脏。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蒙了。

他光着身子,望着杨璎同样惊恐的眼神,欲言又止,手足无措,表情古怪。最后,他只得支支吾吾,仓皇而逃。

梁庆耀逃到自己的房间里,反锁了房门,不开灯,非常沮丧地躺在黑暗中的床上。

他已经无法理智地想起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窗外活泼的夜风、调皮的树影,早不在他感知的范围。他窘迫地靠在床上,像一只抱病的熊,在寂静的谷底踯躅。他在喘息的间歇里,不停地追问自己。

起先,他追问,人世间最怪异的事情为什么都让他梁庆耀一个人碰上了?为什么正当一个人满怀激情地投入时,迎面而来的总是尖刺和打击——梁庆耀从小就对财富没有强烈的追求,却碰上一个不择手段敛财的父亲;他一直对忠实感情的人满怀激赏和尊重,父母却用最强硬的姿态告诉了他,那只是理想中的幻境;他身体肥硕,相貌平凡,对于爱情早已经绝望到平淡,为何却要在生命里与一个娇艳、玲珑的女孩相遇,并被赐予一个荒唐的爱情结局……为此,梁庆耀的心里郁着一个由一吨麻绳绾成的结。

后来,他就开始追问,人在某一瞬间的想法为什么那么不可靠?为什么人对爱要那么渴求?为什么就那么强烈地要找一个人相伴相守?他甚至追问,人为什么要有生命?为什么要对快乐那么迷恋?为什么对爱意那么强烈地想得到回应……

到了后半夜,梁庆耀有些清醒和理智了。他开始追问,人的观点为什么那么狭隘?人的感情为什么那么狭隘?人不能心无旁骛地爱一个人,一定是他太在意自己的感受,从而把他人拒绝在自己能够感受的门槛之外吧?他追问,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到底应该爱她的什么?是她漂亮的外表、美丽的肉体,还是她高贵的灵魂?不过,连人有高贵的灵魂他也怀疑了。他追问,面对杨璎时他为什么会受到快乐和沮丧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情感冲击?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个原因它真的那么重要?它居然能使一个人的思想变得前后不一致?于是,梁庆耀的思维再次绕了回来。他终于意识到,原来是他自己的狭隘。“这原来是我自己的狭隘!”他的内心一下清醒并咆哮起来。这么说,原来还有另一个更受伤害的人在角落里?梁庆耀非常不安地想起了杨璎,从床上弹了起来,摸向杨璎的房间。

杨璎正在骤亮的房间里裹着床单瑟瑟地发抖,房间里的一切仍和梁庆耀刚才离开时一模一样。

梁庆耀慢慢地走到她的旁边,轻轻地靠在床沿儿上。

杨璎没有觉察,或者是她察觉到了,但是她觉得再没什么比她颤抖着哭泣更重要了。梁庆耀无声地看着床单中的她,然后把腿缩到床上,用双手抱了自己的双膝靠在墙壁上。

梁庆耀仰头看着天花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缺少目的性,他说:“杨璎,很对不起。真的,璎子,我很对不起。”

杨璎在床单里停止了抽泣。

梁庆耀继续说:“其实爱有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有时也是件很复杂的事。我现在能够理解那些所谓复杂的爱了。现在,我内心极度复杂地体验到了它们。其实,我是喜欢你的、爱你的。从你父亲第一次把我带到你的身边起,我就是喜欢你的。”

“爱也许真的是复杂,但它一定是从最简单的一个原点发散而来。我一直希望我们能以最简单的方式相爱。”杨璎像一条冬眠的蛇一样,把头从床单里耸出来,她说,“也许,我渴望你爱我的这个过程,是有些复杂了,有些不太应该。”

“这么讲吧,我是一个不大相信爱情的人。我曾自己反省,这可能是我把爱情变得复杂的原因。”梁庆耀挪过去,牵了杨璎的手,“但是后来我们接触之后,我发现你对我那么的好,自然你本身也是那么的温柔,后来我就发现其实我是喜欢你的,这种想法随着时间的增加而越来越强烈。”

杨璎听了他的话高兴、温柔极了。她依了梁庆耀的怀抱,他开始吻着她。

杨璎像一棵草软绵绵地贴在梁庆耀的胸口上。

十二

从这之后,梁庆耀开始越来越想念杨璎。他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想起她,而且这种想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猛烈,后来他几乎在每个临睡的夜晚都想,迫切地想,想她的全部和局部。梁庆耀觉得杨璎股沟处的那只猫尽管有着幽冥的意味,但经过冒险之后的品尝竟也充满了无穷的诱惑,每个临睡的夜晚他都觉得他有义务去征服那只猫。事实上,杨璎也在不远处的另一栋宿舍里禁不住地想他。但是他们没有办法相聚,因为杨璎父母短暂的旅行已经结束。而在校园里,他们的缠绵除了增加彼此的思念之外什么也不能获得。

梁庆耀和杨璎就这样坚持着,直到假期到来之前。这期间他们也经常发生性行为,但都浅尝辄止,梁庆耀在表现方式上延续着第一次的风貌,即在风暴的边缘缴械,然后在下一次急切之需时,又会痛恨上一次的失败和草率,从而决绝地发誓一定要在这一次里表现精良。但事实是,他总是不能遂愿,只能发挥同一种风格,因为校园里的野合对他们来说,紧张所带来的刺激远远胜过战术上的刺激。校园不是交媾场所,自然在父母的面前也断然不是交媾的场所——直到暑假的来临。

暑假前,梁庆耀偷偷地在一个店铺买保险套时,看见一张出租房屋的纸条。梁庆耀买了三只一盒的保险套迅速地塞进口袋里,鬼头鬼脑地低着头晃出店门,然后低着头走路,就在这时他被同学叫住。梁庆耀慌张地撞在旁边的电线杆子上!于是,那个出租房屋的纸条,就醒目地蹭在了他的眼前了。

那个纸条像是专为梁庆耀而设计的,倒不是说那房屋的条件是多么符合梁庆耀的要求。梁庆耀压根儿就没有想要从杨璎的家里搬出来住——因为杨璎家住宿并不紧张,如果他主动提出搬走,自然显得他对杨璎一家的情谊辜负了;如果他真的搬出来住,还得多一笔住宿的开销。自从父亲去世后,梁庆耀对经济上的算计精通了许多,尽管目前他没有遭遇过拮据。那房屋的条件并不是多么适合梁庆耀居住,因为房间是两居中的一居找人合住,但是这纸条中有两个醒目的字,把梁庆耀深深地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