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上上·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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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首先,梁庆耀觉得自己失去性欲了。事实上,他是在罗素素的羊角刀扎来的那一刻就可能阳痿了,再也没有起来过。当他在医院里被大夫们包扎大腿时,他麻木地感到,有一些触觉在大腿根部蚁移,但是他的关键部位像是受了强烈的伤害——心理、自尊、内心疲倦以及委屈和战栗包围了它,打击了它,压制着它。阴云笼罩不散。他的它,就像成熟之后经过雨水的蘑菇,一天不如一天。当时,梁庆耀心里只有一种想法:他保住了性命,伤口愈合得很快!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梁庆耀有大把的时间去琢磨微妙的事态。他发现,失去性欲和两个原因有关:一是他现在越来越胖,他对食物的兴趣,已然超过那种瞬间费力的亢奋所带来的重复出现的快乐体验;二是在大腿前段时间愈合的伤疤里面,好像有了某种神秘力量在萌动。

现在,梁庆耀的大腿是最最敏感的部位,那种敏感胜过了性和其他一切!

“它太奇怪了!”梁庆耀对大腿进行了长时间的观察后终于得出了总结,并向我家里的座机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作家朋友,故事写得怎样了?不管你把我写成一个崇高的商人,还是一个猥琐的商人,我都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接到他电话时,我刚睡完午觉。我是这样一个人:我和大多数喜欢创作的人不一样,我不喜欢在深夜写作,我喜欢在一大早就起床写稿,一直写到上午十点钟,有时状态好,会写到十一点钟,然后,就是深深的疲倦和睡意。我重新躺回被窝,睡回笼觉,直到中午,才能起来,出去吃饭,然后干一整天和文字没一点瓜葛的事。

我刚起床,上卫生间尿了泡尿,正准备开始“下午生活”,梁庆耀的电话打来并不影响什么。

但是,我立刻打断了他,他在电话里说话时太絮叨了!我是一个讨厌讲电话的人。

“我马上要出门,到会所去游泳,改天,我们再聊吧。”我说话语气还算委婉。这一点,不像我的记者朋友,他用电话准备采访一个姓常的末流艺人,说是打扰了对方睡觉,被该艺人打电话追回来一顿恶骂。这个社会,判断人渣与非人渣,通过一个电话就能明了。

“你是知道的,我现在对外面的世界,失去了性欲。”不知道是我把“兴趣”和“性欲”两个词听混了,还是他原本就是这样说的。这个梁胖子,说话真是奇怪,我差点没有笑喷。但是他接着说,“我们是邻居,从你开始有兴趣打听我的故事的那会儿起,我觉得,你不管是不是打算写完你的小说,都应该先听我把话说完……”

我不知道我哪来的那么大的不耐烦,我立马打断了他,我说:“这样吧,我们还是老规矩,我们在会所的咖啡馆里坐下来聊吧,我讨厌讲电话!”

“我也讨厌电话,我拿着电话就恶心,我都关机好长时间了,但是,我现在更讨厌出门,我连从电视里知道外面世界的新闻都讨厌!”

他的这番话让我获得了好感。“好邻居,”我说,“那你自己定吧,我现在要去会所游泳,我要挂电话了。”

梁庆耀终于非常为难地答应了我,他说他在会所的咖啡馆的老位置等我。

四十六

当我游完半小时的泳过去时,梁庆耀已经坐在咖啡馆里了。

这太神奇了,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间开始下楼,用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他是怎样下楼的。

梁庆耀坐进咖啡座里远非我所想,他的块头与我上一次见到他时倒没发生明显改变,最多像冲洗照片时模糊了影子,显得比例有些虚大。

但是,他下肢的变化简直惊人!

我走过去,以每次和他聊天一样的心情走过去,但是,我一看见他的双腿,就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确切地讲,我是不知道该站着还是该坐着和他说话。如果和他一样坐着,我不知道坐在哪里才能和他协调。他的腿肥胖得出奇,我初看见它们时,以为是两根排风的黑铁弯管从咖啡馆的地面上伸出来,以为这个店在重新装修呢!后来,我看清是他的腿了,根本不敢相信有这样夸张的事真实地发生在我的眼前!

他的腿足足和平常人的腰一般粗,或者更粗,如果非要做一个比喻,那种情况,就像是一个用稀泥刚糊好的大型人体雕塑,很雄伟的雕塑,但是,泥巴太稀,由于重力的原因,泥巴全部跑到腿上了!当然,这个比喻也不太恰当,因为梁庆耀的上半身,却没有因为泥巴往下沉而有丝毫的缩小!

我突然觉得这太有意思了!

这和在马戏团见到的某些场景没有两样,我和我周围的人一样,把目光的焦点都对准了他的腿。

“你看见了吗?”这是梁庆耀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这就是我要和你说说我腿的事情。”

“你是说它们太胖了吗?”我准备从旁边搬一把椅子过来,我摸了一下椅子背,但不得不停下来,我把身体靠在另一张桌子上,以这样的姿势和梁庆耀说话,我说,“是的,它们的确太肥胖了,老兄,你应该控制饮食啊!”

在我很自然、没有惊恐表情地和梁庆耀交谈时,周围的人又恢复了常态。他们该干什么就都干什么去了。

“我不是说它胖,要说胖,我整个人都胖,我是说,发生在腿上的怪事哩!”梁庆耀说。

“什么怪事?”在实物面前,我像是逐渐能体会他的感受了,“你是不是感到它像吹气球,每天都在膨胀?”

“不,不,这不是关键,我主要是觉得,好像我的伤口,不,应该叫伤疤,它们好像有后遗症了。”

“后遗症?”

“是的,就是被罗素素的羊角刀扎伤的那两个疤,它们太奇怪了。”

“你不是说,它们愈合得很快、很好吗?”

“是的,愈合得很好,一星期之后,就完全愈合好了。是这样的,起初,我觉得这两个疤的痕迹很奇怪。一会儿觉得它像罗素素屁股上的疤,当然,如果我把我的两条腿并拢的话,会更像一些;后来,我又觉得像杨璎大腿根里的那块疤了,只是它们颜色的深浅不一样。我现在还记得,杨璎的颜色要深一些,有些暗红,我现在的颜色鲜艳一些,是猩红,谁能保证以后不变成和她一样的颜色呢?”

“这是你多虑了。”我说,“伤疤总是有形状和颜色的,形状和当初的创伤面以及愈合程度有关,颜色和时间也有可能和肤色有关。”

“不,你不明白,我后来真觉得它和杨璎的疤完全一样,因为,它看上去也像一只猫的脸!我很担心,我觉得是杨璎的疤跑到了我的腿上了,你说,有一天,我会不会变成杨璎?”梁庆耀焦躁得快哭了,他双腿交替地挤压着,说,“你是不是觉得这很荒唐啊?但是,我真的越来越这么想了!”

“它还有别的变化吗?”

“有,但这都是在发现形状和颜色秘密之后。最早我感到伤痕里面有些痒,贴近骨头的地方酥酥地痒,两条腿都是这样,我用手的虎口卡住它,一节节箍它,就会感觉好一些。这种状况大概持续了一两个礼拜,一般是洗热水澡以后才出现,后来,它就消失了。正当我高兴时,它又出现新的现象,一天晚上,我精神特好,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看着天花板发呆,突然觉得大腿根的伤疤处又有蚁移的感觉了,开始像一只蚂蚁在爬,后来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我本想伸手挠几下,但我强忍着——这一方面是我弯腰伸手实在不方便,另一方面,我想先判断一下到底是虫子爬行引起的感觉,还是皮肤表面的炎症。我觉得都不是,忍耐着,那蚁移的感觉,从伤疤处开始,环行着大腿根横向移动,就像用手拨弄地球仪沿着轴心旋转没有两样,两条腿的感觉基本上一样,只是一条腿先发生,另一条腿后发生。当我费力地坐起来时,它们又消失了!”

“你能不能确定不是腿脚麻木,也不是你的心理作用?”

“不,我感觉得很清楚。我的腿,是非常敏感的,它几乎从来没麻木过。”

“那真是很奇怪。”

“还有更奇怪的呢?”

“又怎么了?”

“就是从上周三开始,早上我一觉醒来,发现我的腿突然肿了起来,就是你现在看见的样子——不是胖,是肿呢!”梁庆耀又激动了起来,“兄弟,不信你可以摸摸啊!”

我马上摆手:“信,我信!”

“你还是摸一下,用手掌按一下,就知道了。”梁庆耀的目光,又诚恳又可怜。

他几乎像是在乞求地球上最后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了。

他沮丧着说:“胖还好,但是肿,就是另一回事了啊。”

“是啊!”我在心里想,“人在无助的时候,不都是这个样子吗?人在苦难的时候,不都是需要别人相助和信任的吗?我为什么不能强忍着厌恶,别那么明显地表现出厌烦呢?”

这么想着,我终于鼓起勇气,伸出手摸他的腿了。

梁庆耀的大腿,的确跟常人的很不一样!

我指的不单是它的体积和重量,而是说手感。他的腿尽管粗,但是很凉,就像我的手摸在了树干上。不对,树干也是有生命的,摸起来不该是这样,应该像摸在了一截枯萎的树干上一样。他穿着一条蓝色侧面带条纹的运动裤,竖的条纹使得他的腿远看起来并不臃肿得厉害,但是,在手掌接触的一瞬间,就明确感到它很宽广。它像一面墙,向四周无限地伸展,在手掌放上去时,显得特孤单,甚至有点力不从心。

我立马把手抽回来,觉得这样实在太别扭了。

“你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呢?”我说。

“我不想出门,连社区的门都不想出去了。”

“那总可以叫医生上门的,另外,你应该叫你家人来照顾你!”

“我觉得它还不是很严重,只是奇怪罢了,我还能应付。我怕他们看到我这副样子。如果继续这样,我会找医生看的,现在,还没到需要人照顾的地步吧?”

“还没有,但是,你的腿还是很胖。”我说。

“如果人仅仅是腿胖,就去医院,我这么胖,是不是该一直待在医院里?事实上,这之前我的工作状态一直很好啊。”

“你应该继续保持以前的工作热情,商业并不是坏事。”

我在说这话时,突然又不能确定商业到底坏不坏了。

“我对商业没有热情了。”

“那你至少应该保持对女人,或者对性的热情,热情才能让人健康!”

“我对它们也失去了热情。”

“你没有任何兴趣了吗?”

“有,我开始对回忆充满了兴趣,对感觉充满了兴趣。我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我觉得,这像一个漫长的研究。”

“哦,是这样啊!”

我一下像傻了一般。他的话总是令我始料不及。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沉默很久,然后我说:“走吧,我们上楼,该回去了,我还有其他事,你有新的情况时,再和我说吧。”

于是,梁庆耀和我离开了咖啡厅,经过会所一个昏暗的过道,我们来到了社区的单元楼前。

梁庆耀很胖,我总担心他会出现意外——比如随时摔倒,或者被卡在某个狭窄的过道里,如果连一个帮忙的人都没有,那太难看了。他上台阶很费力,全靠手扶在墙上的力气挪动步子。梁庆耀是和我一起出来的,如果他出现什么意外,似乎我脱不了干系。据说胖子们跌倒,后果总是很严重!

我就一直在他身边不远的位置跟着,防范着。戏剧性的事件就发生在这个过程中。

四十七

单元门口几乎没什么人,偶尔有从楼上下来的人,提着东西匆匆而去。我们的社区大多数人出门都是从地下二层走车库坐车出行,所以,楼前的一层是人流较少的地方。

但是,突然从里面走出一个戴口罩的清洁工。

这把梁庆耀吓坏了!

“刺客,有刺客!”梁庆耀大喊了起来,并竭力躲在我的身后。

还好,没有其他的人,要不人们以为我们在排练现代话剧呢,梁庆耀的台词念得特别地道。

那清洁女工一下愣住了。她惊讶地盯着我们,不知所措。我看了看清洁工和我们的四周,哪里有一个刺客呢?我扭头再认真地看了看梁庆耀,谨慎地问他:“刺客在哪里?老梁,你没事吧?”

“你,你叫她把口罩给摘了!”

我就对清洁工说:“麻烦您,您能不能把口罩摘了?”

梁庆耀哆哆嗦嗦地从我背后把头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