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皎,映得她的脸更白皙。
她的眼眸很清澈,清澈如水,却极为坚定。在她这个年纪,本该待字闺中,绣花织锦,却过早踏入江湖,成为一名江湖客。
江湖客的身份,使她不会轻信任何人。
慧觉看似得道高僧,实则血债累累;前辈看似蛮不讲理,实则外冷内热。经历种种磨难与困惑,她才恍然明白:江湖之上,有太多伪善,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时,不能单凭表象。
她对白玉笙的信任却是没来由的,甚至可以为他付出生命。至于别人,正如前辈临终前的话:江湖还是那个江湖,永远不缺卑鄙无耻的手段。一念及此,她忽觉耳熟,想而再想,总算想起前辈遭灵犀阁主暗算时曾说过同样的话,难道暗算前辈的果真是当时已落下风的……
她惊出一身冷汗,连连摇头,不敢再想。
白玉笙却在琢磨如何替穆青峰辩解,可小燕子的质疑有理有据,须得穆青峰本人亲自作答,方可释疑,旁人的任何辩解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如此一想,他只得道:“师叔曾救过我们,他没理由害我们。”
她不想再纠结此问题,她知道她的傻哥哥善良。
她很会说话,亦极擅转移话题,遂轻声问:“傻哥哥,数日不见,你都去过何处?为何你会与虞若离在一起?”
白玉笙面色惨然,似不愿旧事重提,但他仍强忍悲痛,回忆起来:“那夜回齐云山,看到那一切,我……后来,我在山上没发现师父,就……就下山去寻,我去过客栈,去过那座禅院,去过灵犀阁。我……我本以为只要找到慧觉,就能找到师父,可我什么都没找到。”
话至此处,他抬头看天,夜幕上星辰一闪一闪,他的眼睛跟着一闪一闪。
她看到他的眼睛,便如同看到他的泪。
他低下头,抬起长袖抹去泪痕,待稳住情绪,方接着道:“从灵犀阁回来的路上,我遇到虞若离,她说她为宝藏而来,我是不信的,像她那样的姑娘绝不会贪图钱财,但我还是告诉她世上根本没有宝藏,并且灵犀阁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她听完我的话,便跟着我原路返回。”
小燕子道:“你们可曾去过七里亭?”
白玉笙细细一想,回道:“去过,但只是路过。路过七里亭时,遇到一对商人夫妇,但虞若离却说他们是六扇门的人,六扇门的人不在汴京待着,却跑到淮南小镇,甚为可疑。虞若离说得没错,他们果真来自六扇门,后来他们想要杀我,我不得已挑断他们的手筋。”
小燕子道:“后来如何?”
白玉笙道:“再到后来,我一路向南。奇怪的是,虞若离一直跟着我,我不让她跟,她却一言不语,仍是一直跟着我。她跟着我回到小牛村,帮我将叔叔婶婶们的尸骨收集起来,以便让他们入土为安。你知道的,我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他们是我的叔叔婶婶,都是我的亲人……”
话音未落,他已潸然泪下。他没有再看天,任泪横流。
在齐云山时,师父曾希望他一生都像神仙一样逍遥、自在,他知道世上没有神仙,但他仍是答应师父,要像师父希望的那样活着。可下山后,一切都在变,变得陌生,变得残酷,变得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是世道本就残酷,还是在他下山后才变得残酷。
经许多事,历许多变,他才恍然明白:他一度接近逍遥、自在,一度接近神仙,是在齐云山上。但到后来,他离神仙越来越远,离逍遥、自在越来越远,那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他曾经是神仙,如今被贬落凡间。
他不知道自己所犯何错,却只用短短数月,便经历凡人一生的痛:有过背叛、有过亲亡、有过失去……
他的痛她都看在眼里,只因那也是她的痛。
不知何时,白玉笙无意间取出数枚幽冥钉。这些都是他在叔叔婶婶们的身上取下的,他不能让他们死后仍身受幽冥钉之痛。他将幽冥钉带在身上,正是想时时提醒自己,不忘大仇。
幽冥钉,冷冷,泛着幽光!
小燕子却是一把拉过他的手,认真数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数完之后,她复数一遍,待确定九枚无疑,方急问:“傻哥哥,幽冥钉是何处弄来的?你身上还有没有别的?”
白玉笙面色惨然,回道:“叔叔婶婶身上的,只有九枚。”
小燕子陷入沉思,思而再思,并反复念叨:“这倒奇怪,为何只有九枚?为何是九枚?”她来回踱步,想着其中关键之处,突然猛地拍下额头,失声叫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白玉笙道:“原来什么?”
小燕子道:“我终于知道你手上的幽冥钉为何只有九枚,因为凶手的幽冥钉不多,但他又极想栽赃给慧觉,故而他才会在最显眼的尸体上打入幽冥钉。若是慧觉所为,可不止九枚之数,我们见过慧觉的出手,他曾用一招便打出十枚幽冥钉。”
白玉笙细细一想,颇觉合理,恍然道:“难道说这些幽冥钉是凶手在那座禅院里捡来的?”
小燕子道:“不错,那日慧觉一共向师伯打出过十二枚幽冥钉,其中有一枚被师伯打入院墙,已弯曲变形,故而凶手实际只捡走十一枚。九枚用在小牛村,一枚打在前辈身上,应该还剩一枚。”
白玉笙道:“剩下的这一枚,他会不会杀人?”
小燕子连连摇头,以示不知。
她觉得此事仍有许多疑点:若说凶手屠村、掳走徐师伯,是为宝藏,可凶手为何要杀前辈?前辈与穆师伯比武,已占尽上风,杀前辈对谁有益?难道果真是穆师伯所为?穆师伯为何要杀前辈?
所有疑点,已然指向那位武功名望颇高的大英雄、大豪杰!
走着想着,她突然想起在东篱茶楼时徐先生说过的话。那是一桩旧事,一桩牵涉师兄妹四人感情的事,本该深埋地下,却被无意间掘出。若按徐先生所说,徐师伯与穆师伯早已有隙,只因他俩之间隔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正是她的师父。师父被迫远走川蜀,正因此事,难道穆师伯……
她及时回神,不再想下去,只是如此一想,她已锁定嫌疑。不错,目前只是嫌疑,缺乏证据,有时旧的证据被毁灭,唯有找到嫌疑人,使其暴露出新的证据;有时嫌疑人自作聪明,以自证清白,反倒会成为此案的突破口。
夜深露重,他俩一路向西。
他脚踏无极步,她则运起轻功,比试起来,因而他俩很快赶到小镇东门。
东门人稀,再由东门转入长街,长街尽头有一座贾府。自贾富贵死后,贾府新主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躲在府中,护卫成群,妻妾芸芸,好不快活,至于贾府一应佃租、房费,皆交由管家打理。
白玉笙突然想起悬在贾府朱门上的镶金“贾府”,跟着便想起桃源村正堂之上的“均平”。
可叹世道艰难,鲜有均平。
他不再多想,沿着长街,往长街的另一头小镇南门走。街上行人稀少,间或有行路商旅与江湖过客,而寻常百姓却难得一见。此时沿街商铺,除酒肆、客栈外,皆冷冷清清,即将打烊。
路遇酒肆,坐满江湖客。
有人大口灌酒,大口嚼肉,一言不合,便要拔刀舞剑,快意恩仇;有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像一名精干的猎人,于人群中搜寻着猎物;有人畅谈江湖事,哪些是恶人,哪些是善人,哪些人的武功高深……
如今江湖皆在盛传,穆青峰是天下第一!
七里亭一战,无疑成为江湖客饭后茶余的谈资。有人亲眼所见,绘声绘色描述起来,称赞穆青峰的武功天下第一,连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太白老怪都不是他的对手。有人未能亲见,遂喝下一口闷酒,发一声长吁短叹。
他们脸色微红,许是被沿街的灯笼映的,许是醉意袭来。他们是江湖客,今朝有酒今朝醉,醉是本色。
小燕子握紧无影剑,冷哼道:“在我心中,前辈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白玉笙顺着她的话,附和道:“前辈中毒,内力受损,尚能在与师叔的比试中占尽上风,当得天下第一。”但他话锋一转,接着道:“依依,见到师叔时,可不能如此说,毕竟他是我们的长辈。”
小燕子没好气道:“傻哥哥,你当他是长辈,但愿他当你是晚辈……”
她虽如此说,却深以他的话为是。
一则,她没有证据证明穆青峰便是捡走幽冥钉之人,一切只是猜测;二则,她深知自己仍对前辈的死耿耿于怀,她害怕感情用事会误导她的判断,故而她将白玉笙的话听进心里。
穆青峰的确是她的师伯,还曾救过她,无可否认。
过不多时,他俩行至小镇南门。此时月至中庭,人更稀少,墙角下却围有四、五名乞丐,乞丐们皆拄着木杖,捧着缺角破碗,正对着墙角指指点点。出于好奇,他俩一齐向墙角走去。
小燕子大嚷:“撒钱啦!”
乞丐们听罢,纷纷转身,满地找钱。但地上只有石子、泥土,哪里有一个铜板?乞丐们正要发怒,却见白玉笙与小燕子已呆在原地。只因他俩看到,墙角下躺着一名小乞丐。小乞丐不是别人,却是小裁缝。
小裁缝是乞丐,不是裁缝。
而此时小裁缝的咽喉处,赫然插着第十一枚幽冥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