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之冥,冷冷,泛着幽光。
小燕子冷眼瞧着朝自己飞来的幽冥钉,不闪不避,只因她已避无可避,闪无可闪。她所能做的,便只是呆呆看着那枚她再熟悉不过的黑色铁钉,一寸一寸,靠近她的咽喉。
她已然绝望,回想起胡人、更夫、贾富贵以及柳一刀,无一例外,他们的咽喉皆被插入一枚冷酷的幽冥钉。她一直害怕,害怕自己迟早会把命交待给江湖,在替柳一刀立碑下葬时,她便曾想过死亡。她曾羡慕柳一刀死得解脱,但当她面临死亡时,却满心不甘。
死亡,意味着失去!
失去生命,失去爱人,失去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她望向森森密林,很想最后看一眼那位背叛师门的得道高僧。但她的视线已模糊,她只能看到那枚幽冥钉,直取她的咽喉。
蓦地,她的耳畔想起清脆的破空声!
破空声过,幽冥钉落。她定睛一看,却是横空飞来一枚石子,稳稳击落那枚快、准、狠的幽冥钉。那石子力道惊人,竟较幽冥钉要大许多,幽冥钉与石子相撞后飞退数步,坠落地上。
躺在地上的幽冥钉,已然变形,却隐隐泛着幽光……
她正心有余悸,庆幸死里逃生,却自身后走出一人,冷哼道:“偷偷摸摸,暗箭伤人,原来江湖还是那个江湖,永远不缺卑鄙龌龊的手段。”
小燕子循声望去,来的却是个拄杖老头儿。老头儿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太白老怪。太白老怪缓缓走来,步虽缓,却眨眼便至,小燕子看他时,他正圆睁怒目,冷眼瞧着射出幽冥钉的那片森森密林。
她没想到,他会来救自己。
曾有一刻,她仿佛看到幽冥钉插入自己的咽喉,她在心底与白玉笙诀别。但那一刻,她并没有死,是一直想要挖她眼睛的怪老头救下她。她曾以为他是天底下最怪的糟老头,此刻却觉得天底下再没有别的老头比他可爱。
林中静谧,千鸟飞绝。
过不多时,缓缓走出一人,却是个大脑袋和尚。和尚身披袈裟,手捻佛珠,一副慈眉善目,在齐云山时和尚便曾以此慈眉善目,骗过包括清风道长在内的所有人。那白衣美人一见到和尚,竟是挺直细腰,喜道:“多谢师叔祖……”但她话未说完,和尚却连忙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
和尚不是别人,正是那日那座孤独禅院中被黑衣人救走的慧觉!
慧觉曾被穆青峰打成重伤,如今看来,已然痊愈。此时的他如初下山时的模样,慈眉善目,得道高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虽短短一句,小燕子却是听得真切,继而陷入沉思:那位白衣美人称慧觉为师叔祖,也即是说,她师父是慧觉的师侄,而慧觉系出师祖真一散人一派,何况白衣少年的剑法、白衣美人的银针皆与本派武学极其相似,难道白衣美人的师父是某位师伯的高徒?
她正想着,太白老怪已挡在她身前。
慧觉看到太白老怪,却是心下大惊,连带着身体都微微一颤。但他手捻佛珠,很快恢复镇定,肃穆道:“阿弥陀佛,原来是故人。故人远来,老衲本该亲迎,请恕老衲怠慢之过。”
太白老怪木杖戳地,冷哼道:“刘青城啊刘青城,没想到你会出家,更没想到的是连佛都感化你不得。令师真一散人何等高人,却教出你这样的徒弟,我老头儿都替他不值。”
慧觉听罢,自然沉下脸来,但他深知自己不是太白老怪的对手,遂思退路,冷哼道:“值与不值,你管不着。”说话之间,他瞥一眼白衣少年,却冲白衣美人使眼色,命令道:“小衿,带你师兄先走。”
白衣美人会意,搀着白衣少年退下。
临走之前,她恶狠狠地瞪着小燕子。小燕子也在看她,想着她方才的那句话,虽只有短短五个字,却蕴含着无穷深意。待白衣美人走后,小燕子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慧觉,直视他的眼睛。
她想从他的眼睛找出破绽,但他的眼睛深不见底。
她只得转而采用语言攻势,质问道:“刘师伯,你何故杀徐师伯?你何故要将整个小牛村的百姓赶尽杀绝?”
慧觉听罢,竟似疑惑不解,回道:“善哉,善哉!什么赶尽杀绝,老衲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老衲想杀你倒是真的。师侄真有善缘,所谓种善缘,得善报,上回有穆青峰救你,这回连绝迹江湖的老怪物都来救你。”
小燕子喝道:“慧觉,你别再狡辩,他们都死在你的幽冥钉下!”
慧觉听罢,由疑到惊,显然未曾想到她会如此动怒,更想不通他的幽冥钉为何会现身小牛村。自白玉笙下山后,他便再没有去过齐云山,如此一想,似有人想嫁祸于他,遂回道:“阿弥陀佛,眼见不一定为假,亦不一定为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江湖如此,世道亦如此。你若连分辨真假的能力都没有,老衲劝你早些远离江湖,保全性命。”
她听出慧觉的话外之意,亦听出他话里的挖苦!
但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她不能单凭幽冥钉便认定慧觉是凶手,更不能听信慧觉的一面之词断定他不是凶手,她忽然想起白衣美人的话,遂问:“方才听那位姑娘喊你师叔祖,难道她是本派弟子?却不知她的师父以及师祖是谁?”
慧觉眼神中闪过一丝异色,却道:“师侄,你小小年纪,如今怎么连耳朵都不好使,何曾有人唤我师叔祖?”
他虽故作镇定,但她却捕捉到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异色。
她怀疑他在掩饰,掩饰就是事实。他越极力掩饰,事实就越是那位白衣美人的师父一定与本派有关。而本派弟子,皆出自徐、穆、刘、冯,再无别的分支,难道是除慧觉外的其中一个?
她正想着,太白老怪却是不耐烦道:“废话少说,出招吧!数十年过去,让我老头儿看看你的武功有没有长进。”
慧觉手捻佛珠,口诵佛语,似有深意道:“阿弥陀佛,太白老怪,没想到你还是老样子,猴急得很。我知道你很厉害,连穆青峰与徐师兄都不是你的对手,因而我不会跟你比。不过,我虽不是你的对手,却自有人是你的对手。”
太白老怪道:“是谁?”
慧觉并不理他,却冲林中高喊:“既已来,何不现身?”
林中静谧,千鸟飞绝。
但树林仍是树林,只有树与树影,再没有别的。忽然有风吹起,风动树林,窸窸窣窣不绝,如低低虫鸣。而此时日落西山,初冬黄昏,竟是满目萧索,隐隐透着一片肃杀之象。
慧觉道:“阿弥陀佛,你若再不现身,老衲可就先走……”
话音未落,缓缓自林中走出一人。此人全身黑衣,头上戴着黑帽,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对明亮的眼睛,那对眼睛就像九幽之冥,冷酷、绝情;就像幽冥钉上的幽光,死死盯着对面的太白老怪。
小燕子看向黑衣人,一旁提醒道:“前辈小心,黑衣人就是我说的灵犀阁主,极是厉害。”
她似早料到现身的会是黑衣人,因而并不吃惊。
若说她此前只是怀疑黑衣人是灵犀阁主,那么此时的她已十分确定这个怀疑。只因黑衣人不早不晚,偏偏于此时现身凌霄山,而灵犀阁便隐藏在凌霄山的最深处,若说黑衣人与灵犀阁毫无关系,她第一个不信。
她知道黑衣人的手段,故而有些担忧太白老怪。
她的担忧很没来由,或许她在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或许她希望他能替叔叔婶婶们报仇,或许她只是本能的想要担忧他……人心最是复杂,她看不透自己的心,一切皆出于本能。
太白老怪打量起黑衣人,待沉默少许,却是仰天大笑起来。他极少如此疯狂的笑,精神饱满,面若春风,似重生般容光焕发。小燕子看在眼里,竟是甚为感动,只因她知道他体内剑客的心已渐渐苏醒。
剑客的心醒,剑会跟着醒!
此时的他不再是一位孤独的糟老头,而是一名剑客,一名举世无双的剑客。他已封剑数十年,剑的孤独便是他的孤独,如今他的剑总算找到对手,即将解封,剑的解封便是他的解封。
他冷眼瞧着黑衣人,赞道:“极好,极好!”
慧觉在一旁推波助澜,似有深意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他想决斗的人是你,而非老衲。老衲见识过你的武功,也见识过他的,若要我说,你俩当真棋逢对手,谁都轻易胜不过谁。”
黑衣人却不答话,仍死死盯着太白老怪!
他似乎生来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说话于他而言是一种奢侈,故而小燕子从未听他说过一个字。抑或他的声音极特别,辨识度极高,他害怕说话时会被人识破他的真实身份,正如黑衣是他的伪装一样,沉默亦是他的伪装。
他只是睁着极精明的眼睛,如夜鹰。
夜鹰夜间捕食,或许他在等,等夜幕降临,等一个绝佳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