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之夜，寒意袭来。
使小燕子身体打颤的倒不是寒风，而是那名嗜血残暴的真凶。她不知屠村的真凶是谁，但此时的她已将真凶认定为灵犀阁主，确切说来，她想让太白老怪以为真凶是灵犀阁主。
如眼前篝火，越烧越旺！
她要将太白老怪压抑数十年的火，统统引到灵犀阁主身上！
太白老怪果真盛怒，抬手一掌，便将一旁巨石拍碎，宽慰道：“丫头，先你别哭。待我老头儿前去会会这位灵犀阁主，若果真如你所言，你的仇我老头儿帮你报。若违此言，有如此石。”
小燕子感激道：“多谢前辈，前辈真是性情中人，一点都不像传闻说的那样。”
太白老怪道：“传闻如何说我？”
小燕子稍一细想，只些微犹豫，便如实道：“他们都说您性格孤僻，喜怒无常，且傲慢无礼，嗜血杀人。如今看来，我倒觉得前辈是洒脱不羁、自成风格，是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
太白老怪冷哼道：“丫头，你别给我戴高帽。你纵是说破天，我仍会挖你的眼睛，也仍会要白玉笙的命。我老头儿做事只求公平，不愿占便宜，更不愿吃亏。至于别人怎么说我，我却管不着，更懒得管。”
小燕子虽觉气愤，却顺着他的话问：“前辈果真公平？”
太白老怪道：“自然公平。”
小燕子顿起兴致，朝太白老怪身旁挪一挪，故作生气道：“那晚辈倒要与前辈您说道说道这‘公平’二字，我且问您，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您觉得这句话是否公平？”
太白老怪道：“公平，自然公平，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句话更公平的。”
小燕子道：“杀一人偿一命，杀十人偿十命，如何？”
太白老怪道：“一命抵一命，公平。”
小燕子道：“既然如此公平，前辈为何要找白玉笙索命？没错，白玉笙是失手错杀您的十二名徒弟，可您那些徒弟却杀死数十名无辜百姓，您找白玉笙索命，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找谁索命？”
太白老怪竟是愣住，显然未曾想到会被她绕到此问题上来。他摆摆手，不耐烦道：“他们的公平我管不着，我只求能管好自己的公平。世间不平之事太多，我若都去管，岂不累死。”
小燕子冷哼道：“好一个公平！您不管徒弟杀人，只管杀您徒弟的人，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仅在授徒一事上，您就远远比不得我的师祖、师伯们，若这就是前辈您所谓的公平，恕晚辈不敢苟同。”
太白老怪听罢，已然面有不快！
自入江湖以来，从未有人敢如此跟他说话。江湖客听到他的名字，不论善恶，都会惧怕他，避之犹恐不及。他早已习惯别人对自己的畏惧，江湖客如是，徒弟亦如是，如今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数落自己，他虽有些不快，却并不动怒，反觉亲切。他这一生无儿无女，无亲无朋，一贯高处不胜寒，独自纳秋霜，他的十三位徒弟见到他只会唯唯诺诺，闷不吭声。
徒弟怕他，她却不怕！
他不再独自一人站在山之巅、云之上，只因他身旁有一个她！
他最后看她一眼，便闭上眼睛，不理会眼前喋喋不休的小丫头。但他虽闭上眼睛，心里想的仍是眼前看不到的小丫头，只因眼睛看不到，心却能看到。
火光渐弱，树枝即将燃尽。
小燕子只得起身，想着再捡些枯枝回来。但她刚起身，尚未走开，便听太白老怪提醒道：“你别想逃。”
他说话时，仍紧闭双眼。
但他的话分明是冲着她说的，也即是说，他不用睁眼，便洞察一切。
小燕子没有理他，在周围捡些枯枝，但她并未走远，只因她知道自己的确逃不掉。眼前的老头儿看似睡着，实则洞察一切，她曾试着走远几步，没走几步便听到老头儿朝她的方向咳嗽。老头儿咳嗽并非真的想咳嗽，而是在提醒她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她知道江湖上有些高手，能够听声辨位！
他们在闭目时，视觉、嗅觉等所有感觉皆会汇至耳畔，化为听觉，故而他们的耳朵灵敏到连细微的声音都不放过！
太白老怪就是这样的高手，江湖上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她走回篝火，将捡到的枯枝扔在渐弱的篝火中，火焰复冉冉上腾，火光映得他俩的脸都红彤彤，如晨起时的朝霞。
一夜过后，果真满天朝霞，如火烧云。
太白老怪催小燕子带他去找灵犀阁主，但小燕子不知道灵犀阁主身在何方。她甚至连灵犀阁主是谁都不知道，若果真救走慧觉的黑衣人便是灵犀阁主，她也只是见过灵犀阁主的身形而已。那****全身蒙黑，她看不到他的脸，纵是灵犀阁主自她身旁走过，她亦未必能认出。
她眼睛骨碌碌一转，谎称腹中饥饿，便将太白老怪带回小镇。
此时小镇，竟出奇安静下来。沿街商铺开门迎客，街上却异常冷清，无人走动。昨日挤满长街的江湖客竟悉数消失，一个不留。她只得往里走，她知道有一个地方，如若连这个地方都没有江湖客，那么这座小镇便是真的远离江湖。
酒肆，小镇只此一间！
江湖是一坛酒，江湖客离不开酒，也就离不开酒肆！
走在半路，未至酒肆，便远远闻到浓浓酒香，那是江湖独有的味道。待她行至酒肆时，掌柜垂头丧气，正要关门。
她拦住掌柜，朗声道：“掌柜，来两坛酒，两斤牛肉！”
酒肆掌柜是位中年男子，体型微胖，满脸胡须，一双精明的眼睛泛着蓝光。他停下搭在门板上的手，细细打量起眼前想要买酒的小姑娘，接着瞅瞅她身后的老头儿，忍不住问：“您真要买酒？”
小燕子面有不快道：“这不废话，来酒肆不买酒做甚。”
掌柜听罢，虽有些难以置信，却动手拆门板，且嘀咕道：“这倒稀奇，那些江湖混混都跑得没影没踪，却是个小姑娘来买酒。也罢，今日做成你这单生意，有总比没有强……”
说话之间，他已将一老一少请进门。
屋里弥漫着浓浓酒香，桌椅全部空着。小燕子随便找一张坐下，太白老怪则一言不语，只是跟着坐下。桌上布满极深划痕，有刀痕，有剑痕，以及掌力所致的裂痕……划痕纵横交错，惨烈如战场。过不多时，掌柜抱来两坛酒，酒到桌上，他便顺手打开，倒出两碗。
小燕子随口道：“我说掌柜，往日可不见如此冷清，客人都去到何处？”
掌柜长叹一声，埋怨道：“哎，听说凌霄山埋有宝藏，一个个都跑去寻宝。能寻到才怪，我在镇上住几十年，从未听过有宝藏，宝藏没有，猛兽倒是有一只，小心变成猛兽的盘中餐。”
小燕子接过碗，一口干下，赞道：“好酒，好酒！”
掌柜竟是生生咽回口水，竖起大拇指，赞道：“姑娘，好酒量啊！佩服，佩服。”
小燕子却不理他的佩服，接着方才的话道：“掌柜请放心，他们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都是各自有本领防身的，猛兽非但伤不着他们，还会变成他们的盘中餐。等他们回来，会继续到你这儿喝酒，只喝酒，不吃肉，只因他们已吃多猛兽的肉。”
掌柜打趣道：“你这姑娘说起话来当真有趣，我看他们加起来都不是姑娘你的对手。这些江湖混混，就爱喝酒，一喝就醉，醉后就打打杀杀，什么刀啊剑啊不往人身上砍，都往我的桌椅上砍，你看我店里的这些桌椅被他们毁的，着实可恨。”
小燕子道：“这倒稀奇，你一个经营酒肆的，却怪酒客爱喝酒。他们喝得越多，你赚得就越多，如果没人喝酒，你这间店早已关门。所谓来者皆是客，只要他们不少你一个铜板，来的越多，你越是偷着乐。”
说话之间，她复灌下一碗酒。
她喝酒只用灌，不用品，只因她不喜欢酒的味道。但在外人看来，她酒量惊人，是一名合格的江湖客。
掌柜道：“你还别说，真是这么个理，但这话可不能当他们面说，他们都是大爷，我得靠他们养活咧。”话至此时，眼瞧着对面坐下的老头儿面有不快，掌柜会意，讪讪道：“两位慢用，我给你们切牛肉去。”
小燕子端一碗酒到太白老怪跟前，问道：“前辈，您怎么不喝？”
太白老怪推开酒碗，冷冷道：“我不喝酒。”
小燕子道：“为何？”
太白老怪极其认真地道：“一名真正的剑客，只会醉心于剑，而不会醉心于别的。女人、酒，都是俗物，何必去碰。”
小燕子道：“既然如此，我们走吧。”
话音一落，她竟真的丢下酒钱，仰天大笑出门去。她来酒肆，不为喝酒，只为打探消息，如今她已从酒肆胖掌柜的口中知道她想知道的一切，便没有理由再待在这间酒肆，闻那满屋酒味。
她不喜欢酒肆，更不喜欢喝酒。
一旦待在酒肆，她就会想象一种画面，那是一种江湖独有的画面。正如酒肆掌柜说的那样，江湖客爱喝酒，一喝就醉，醉后就打打杀杀。她不喜欢喝酒，同样不喜欢打打杀杀，她怕自己在喝酒时，会有人向她动手。
离开酒肆，如得解脱。
她的举止，反倒让滴酒未沾的太白老怪一怔，但不及细想，他便拿起木杖，跟着她走出酒肆。原本冷冷清清的长街，此刻便有一老一少二人，他俩一前一后，朝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老的是位白发老头儿，花白长须，拄着木杖。少的是位白衣美人，她有些脸红，竟似生出几分醉意。但她清楚自己没醉，她不喜欢喝酒，却并非沾酒即醉。江湖是一坛酒，她虽不喜欢，却无可逃避。
她不能让自己喝醉，因而她从未真正醉过。
她在喝酒时，一直在心底说，要时刻保持清醒，时刻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