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高悬,树影婆娑。
树影之下,却有三道人影,往齐云山方向飞奔。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白衣少年,他手里提着一柄剑,一柄名唤秋霜的宝剑。他的速度极快,快若流星,甚至比风还要快。他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不用停歇,足可一直往前飞奔,速度不减反增,以致跟在他身后的白衣少女渐渐有些吃力,被后发而至的老叫花赶上。
老叫花瞧她一眼,便继续往前追。
过不多时,她已看不清老叫花的背影,更看不清在老叫花前面白衣少年的背影,举目望去,但见婆娑树影风中摇曳,窸窸窣窣。
她喘着粗气,不可思议道:“傻哥哥的内力竟至如此深厚!”
她以暗器与轻功闻名江湖,世人皆称她“满天星云落,飞燕不留痕”。她可以飞得很高、很快,她凌空时可以像燕子一样轻盈。
但她只是像燕子,而不是真正的燕子。
燕子飞很久都不觉得累,她却做不到,只因燕子飞翔凭得是翅膀,而她凭得是技法与内力。她的轻功技法尚可,江湖极少有人能出其右,内力却并不高明,较白玉笙体内的数十年内力要差上许多,因而一旦她第一时间追不上他,便会被越拉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时而歇息,时而赶路。
惊叹之余,她却心生疑惑:傻哥哥的步伐着实奇怪,像是踩着特定方位,时左时右,左右反复,循环不息。她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步法,这是一种连她的轻功都追不上的步法。
没有白玉笙在前面带路,她只能一个人摸索着赶往那座山。她记得山下有个小牛村,记得小牛村村前种满繁茂的大树,大树会移动,被徐师伯布以八卦执法,将小牛村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十年之前,她一直住在里面;十年后第一次回来,心中百感交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她不知道村里的叔叔婶婶们是否还记得她,可她却时时记着他们的音容笑貌。她自幼父母早亡,由村里的叔叔婶婶们轮流将她抚养,他们对她皆有养育之恩,她很想挨家挨户地喊,告诉他们自己就是那个爱哭爱闹的女娃。
女娃初长成,叔婶尚未识。
但当她穿过村前已遭砍伐的密林来到小牛村时,却是猛地一颤,愣在当场,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因她看到万分震惊的一幕:记忆中与世无争的小牛村已模糊不堪,脑海中淳朴热情的叔叔婶婶们皆惨遭杀害,整个小牛村化为焦土,地上除却燃尽的灰,便只剩一些未烧焦的尸体。她狠狠揉着双眼,不敢相信亲眼所见,她觉得痛,因而她知道这不是梦,不是想象,而是最真实不过的惨案。
她宁愿是梦,一个即将醒来的噩梦!
闯荡江湖,她见过惨案,却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杀戮,尤其是被杀害的都是她曾经的亲人。她悲恸,继而愤怒,身体打颤,咬破嘴唇。若让她抓到凶手,她一定破戒,破杀戒……
她是飞贼,从未伤人性命!
蓦地,她发现每一具尸体的咽喉处,皆插着一枚黑色铁钉。铁钉被烟熏,经火烧,已模糊不可辨,却仍棱角分明,隐隐泛着幽光,因而她断定铁钉就是慧觉的幽冥钉。如此说来,是慧觉屠掉整个小牛村?
如九幽之冥,索命的鬼魂!
她不敢多想,大声疾呼,喊她的傻哥哥,喊她的师伯。
喊声中她早已哽咽,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哭,不能倒下。一直以来,她都极为坚强,从不轻易落泪,至少在找到傻哥哥之前,她没有哭的自由。她抬头看天,让泪倒流,恍然想着:或许他在看天时,是为让泪倒流。
倒流的泪不会流进眼里,只会流进心田!
她不敢看地上的尸体,径直往齐云山飞奔。小牛村被屠,只怕齐云山亦难逃厄运,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傻哥哥与师伯。师伯不会武,而傻哥哥的武时灵时不灵,若遇上慧觉,只怕凶多吉少。
但她上到齐云山,找遍齐云观,还是没能找到他。
此时天已大亮,天空爬满朝霞。朝霞似火烧,绚烂、夺目,却渗出血色。朝霞寓意新生,血色暗示死亡。
血色朝霞,诡异至极!
齐云山上,穆青峰独立观前,眺望远方。他的发已斑白,就连他的长须亦是斑白,他灌下葫芦里的最后一滴酒,陷入莫名悲痛。身为丐帮帮主的他,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大英雄、大豪杰,从未如此刻般无助、自责。
酒不解忧,反添愁绪。
这位赫赫有名的江湖第一高手,竟是一夜之间苍老许多!
穆青峰凝视天际的血色朝霞,自责道:“我早该想到师兄会有危险,我若早点过来,师兄就不会遇害……”
说话之间,穆青峰双手紧握成拳,猛地捶胸,一拳重过一拳,显得极度悲伤。小燕子见状,只得连忙劝他,竟是劝他不住,待他总算咳出血来,方自行停下,仍旧眺望远方。
血色朝霞,漫无边际!
小燕子急问:“师伯,傻哥哥呢,他在何处?”
穆青峰抬手指向山下,指向小牛村,指向远方,摇头道:“我不知道,他的速度太快,连我都追不上。我来的时候,他已不见。”
小燕子又问:“您没有找他?”
穆青峰道:“谁说没有找?我老叫花找遍整座齐云观,却没能找到他,或许在我来之前,他已走掉。走,我们接着找,一定要找到他,我回丐帮,让所有弟子都去找他。”
说话之间,他已起身,欲往山下走。
小燕子似想到什么别的,连忙拦住他,急道:“师伯且慢,您若让所有丐帮弟子都去找傻哥哥,岂不是让江湖人都知道傻哥哥现在是孤身一人?如此一来,只怕傻哥哥会更危险。”
穆青峰道:“你的意思是……”
小燕子细细一想,咬牙道:“依我看,不如一切照旧,我一个人去找傻哥哥,您去主持丐帮大会,将江湖客的视线转移到灵犀阁,只有他们都盯着灵犀阁,傻哥哥才会安全。”
穆青峰会意,只得道:“既然如此,那我老叫花就先回丐帮大会。丐帮大会一结束,我便与你一同寻找。”
话音一落,他便下山。
临走之前,他拧开葫芦,想灌一口酒,葫芦高举,却倒不出一滴。他这才发现酒已喝完,只得将葫芦系于腰间,很快下到山脚。
没有酒的酒葫芦,在腰间晃来晃去,如一叶孤舟,漂泊江湖!
穆青峰走后,小燕子呆呆站在观前,眺望远方。她记得在她小时候,师伯常常眺望远方,傻哥哥会跟着师伯眺望远方,她则跟着傻哥哥眺望远方。她看不到师伯看到的远方,亦看不到傻哥哥看到的远方。此时此刻,她连自己的远方都看不到,只因她的心全在她的傻哥哥身上。
她很想找到他,但她知道不能盲目的找。
江湖很大,找一个人很难;江湖很小,找一个人或许并不难。
她在心里盘算着他的去向,或许他看到尸体上的铁钉,进而猜到凶手是擅用幽冥钉的慧觉。若果真如此,他一定会去找慧觉报仇。可慧觉被黑衣人救走后,便再也没有现身,因而没有人知道慧觉身在何方。但她并不关心慧觉身在何方,她所关心的是他所以为的慧觉会身在何方,也即说,他会去何处找慧觉?她脑海中不断闪过跟慧觉有关的人与物:黑衣人、智净、客栈、灵犀阁,以及那座孤独的小院。那座小院,是他们上次见到慧觉的地方。
小小禅院,荒野无人!
一念及此,她飞身下山,赶往那座孤独的禅院。
她一路细查,查看有无他留下的痕迹。她盼着能在路上遇到他,但直到那座孤独的禅院近在眼前,她仍是没有遇到他。
禅院置身荒野,四下无邻,如那座山神庙,寂静无声!
站在院门之前,她看到院门已被人一剑劈开,门上残留剑痕,地面则多出一块木板。显然,那日穆青峰带他们离开后,有人来过这座禅院。来人不仅会使剑,他的剑还很快、很锋,会否是她的傻哥哥?不及细想,她已一步跨进院内。
院内无人,禅房亦无人,空留淡淡檀香!
但禅房有人来过,且留下痕迹:佛像被推倒,禅房里的桌椅木床尽数拦腰断为两截。剑痕犹在,人却无踪。
一人一剑,来过禅院!
一定是她的傻哥哥,这些剑痕一定是他留下的!
她的心很痛,只因她透过剑痕感受到他的心痛。她知道他从不轻易使剑,一旦他使剑,一定是悲愤到极点,他的痛便成为她的痛。他在此处没有找到慧觉,便一定会去别的地方找,难道是灵犀阁……
想到灵犀阁,她心生不安。
蓦地,她看到院墙上插着一枚幽冥钉。她记得这枚幽冥钉,那是穆青峰接下慧觉的偷袭后将它重重打在墙上的,墙现裂痕,钉已变形。她犹记得地上本该有十一枚幽冥钉,是由穆青峰的绿竹棒扫落在地的,那些幽冥钉黑衣人没有带走,穆青峰亦没有带走。但此时此刻,幽冥钉尽皆不翼而飞。
她心下生疑:难道被傻哥哥捡走?抑或说除傻哥哥外,有别的人来过?
一念及此,她急忙跑出门。身后残留淡淡檀香,以及那座被人推倒的佛像,佛像歪着眼睛,看不到门外的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