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品茶。
白玉笙径直走到靠窗的一张桌,他喜欢坐在那个位置,居高望远,能够看清平日看不清的人或物。小镇新来许多江湖客,他一个都不认识,但他知道他们是江湖客,只因他们要么背刀,要么提剑,有的还拿着酒葫芦往嘴里灌酒。
酒劲上来,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被砸坏货物的小摊小贩或沿街商铺,便只能自认倒霉,不敢索要赔偿。他们皆小本经营,一无遮天权势,二无护身本领,实在不敢得罪亡命之徒。是的,在他们眼中,把命交给江湖的江湖客们皆为亡命之徒。
他问小燕子,为何会有如此多江湖客齐聚小镇。
小燕子却说,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会有江湖客。江湖客来小镇,只因小镇上有个江湖。
但他还是想不明白,往日小镇也有江湖,怎么不见江湖客来?何以江湖客会单单挑此时来小镇?他不再问,只因他知道她不想说,他隐约猜到江湖将有大事发生,江湖客来到小镇,不单单因为小镇上有个江湖,而因“江湖事,江湖了”,他们来到小镇,一定是想了却一桩江湖事。
他们闲聊时,大摇大摆地走进四、五名乞丐。
乞丐们蓬头垢面,皆捧着缺角破碗,为首的正是之前见过的小裁缝。小裁缝径直往窗口走来,紧挨着白玉笙这一桌坐下。与一般客栈、酒楼不同,东篱茶楼的规矩是来者皆为客,富贾官绅可来,寻常百姓可来,无名乞丐亦可来,只要踏进东篱茶楼的门,便算是东篱主人的客。
有位小伙计过来,给乞丐们沏好茶,便礼貌退下。
过不多时,小燕子叫来另一小伙计,让他上些点心,给邻桌的乞丐送去。小伙计领命,不一会儿便端上各式点心,小裁缝抱拳,冲她道一声谢。他的谢很官方,仿佛他代表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整个丐帮。
小燕子只微微点头,便看向白玉笙,似有深意道:“傻哥哥,喝完这杯茶,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白玉笙道:“好的。”
小燕子道:“你怎么不问我,会带你去哪儿?”
白玉笙道:“不用问啊,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儿我都愿意。再者,你若不愿说,我问也是白问。”
小燕子打趣道:“你就不怕我把你给出卖?你可是很值钱的,或许外面的江湖客都是冲着你来的,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白玉笙道:“不怕,你能把我卖给谁?”
小燕子抿一口茶,茶香四溢,稍一细想,便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想要将你卖给凶手,凶手一定愿意出高价买你。凶手买下你之后,我再从凶手手里救回你,如此我就能大赚一笔。”
白玉笙一听,便顺着她的话道:“凶手?你知道凶手是谁?凶手在哪儿?”
小燕子故作神秘道:“不错,我已经知道。”
白玉笙急问:“是谁?”
此时,一直沉默的假张长生却突然鼓起勇气,插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在开玩笑,她一向爱开玩笑。小笙,你别当真。”
小燕子紧紧盯着假张长生,故作惊讶道:“奇怪,我说得如此认真,你却如此肯定我在开玩笑,难道你比我更知道凶手是谁?不妨我们来打个赌,我若真的知道凶手是谁,又当如何?”
假张长生被她看得极不自在,慌道:“你……你知道就知道呗,我又不是凶手,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燕子却道:“我有说你是凶手?”
白玉笙眼瞧着两人将要争吵起来,遂岔开话题,插道:“依依,凶手到底是谁?”
小燕子一声轻嘘,小声道:“傻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跟你说过,杀害更夫、贾富贵、柳一刀的是同一个人?事实上,太白十三剑亦是受他的指使,才会到桃源村去杀我们。其实,在你杀其中的十二剑之前,他们已经说出凶手。”
白玉笙疑惑道:“他们会告诉你?”
小燕子有意瞥一眼假张长生,接着道:“不错,或许他们以为我必死无疑,想让我死个明白;或许他们想推卸责任,怕我死后化为孤魂,向他们索命。总之,他们的的确确、明明白白的告诉我,说他们是受一名和尚的指使,那和尚武功高强,深不可测,他们不得不听命。他们若不杀我,和尚就会杀他们,他们还恳求我死后不要找他们报仇,要找就找那名和尚。”
白玉笙道:“和尚?”
假张长生一听“和尚”,心下大惊,面上却故作镇定,插道:“天底下有那么多寺庙,每间寺庙有那么多和尚,你怎能确定哪个和尚是凶手?难道你要把天底下所有的和尚都抓光挨个审?依我看,太白十三剑的话等于没说。”
小燕子瞪他一眼,便不再理他,接着看向白玉笙,压低声道:“不错,在灵犀阁时我就跟你说过,凶手是一名和尚。在遇上柳一刀之前,我只确信凶手是一名和尚,别的一无所知。但柳一刀临死前,却对我说出凶手的藏身之地,当时你离得远,故而未听清。我离得近,却是听得真真,柳一刀说出真相后,才被凶手杀害。”
白玉笙疑道:“你在灵犀阁时怎么不跟我说?”
小燕子故作委屈道:“傻哥哥,我那是保护你呀。在此之前,知道真相的人都会离奇死掉,更夫、贾富贵、柳一刀以及灵犀阁里的那些人,他们都被凶手用一枚铁钉杀害,我可不希望你的咽喉也被插入那么难看的一枚铁钉。”
白玉笙道:“那我现在能知道?”
小燕子道:“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等到那个地方,你自然就会知道。”
假张长生本来凑近细听,听到小燕子要带白玉笙去找凶手,不免心惊,遂插道:“听你说那和尚似乎很厉害,那么多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你有信心打得赢他?别等找到他,反被他所杀。小笙,我们还是回齐云山吧,不要跟着她去送死。”
白玉笙道:“嘟嘟胖,你要是怕的话可以留下等我。”
小燕子却瞥假张长生一眼,故作神秘道:“我自然不是那贼和尚的对手,不过有人是他的对手。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上高手众多,那贼和尚未必就是天下第一。”
假张长生道:“谁?”
小燕子反手指向身后的乞丐,显得极为自信,解释道:“看见那些乞丐没?他们都是我请来的帮手,那个叫小裁缝的,已经通知他们的帮主穆青峰。放眼整个江湖,没几个人是穆青峰的对手,只要有穆青峰在,那贼和尚再厉害都难逃一死。”
假张长生心下大惊,却强自镇定,疑道:“你能请得动穆青峰?我看未必,穆青峰是丐帮帮主,又是江湖公认的第一高手,岂是你说请就请、说来就来的。”
小燕子却笑他蠢,信誓旦旦道:“这有何难?我小燕子在江湖也算得上一号人物,而抓捕凶手又是正义之事,像穆青峰这样的英雄,自然愿意惩恶扬善。你不相信是吧,看我的,只要我的折扇一打开,这些乞丐便会离开。到时候,小裁缝自会去请他们的帮主穆青峰来。”
话音一落,她已轻轻打开折扇。
折扇一经打开,乞丐们果真大摇大摆地走出茶楼。
临走之前,小裁缝看向小燕子,郑重地点头,甚为恭敬。假张长生突然觉得此画面好熟悉,原来就在不久前的长街上,小燕子曾附在小裁缝的耳边低声说话,小裁缝也是这般点着头。他不知道小燕子跟小裁缝都说过什么,但他断定小燕子一定有所图谋,难道她果真知道凶手的下落?
一时茶凉,一饮而尽。
临出发前,假张长生却闹着肚子痛,不愿跟小燕子走。
白玉笙只当他胆小,害怕丢掉性命,也就没有强迫他,反而叮嘱他:“好生休息,切勿乱跑。”
假张长生连忙应下来,去到后院的茅房。
小燕子看着假张长生的背影,似笑非笑道:“傻哥哥,我们走,抓坏人去……”
白玉笙跟着小燕子走出茶楼,但小燕子并未带他去找什么凶手,而是领着他走进对面的裁缝铺,说是要帮他做一件衣裳。裁缝铺里有各式各样布料,她顺手拿起一匹白布,手里摸着布料,眼睛却紧紧盯着对面的茶楼。白玉笙见她盯着茶楼,只得跟着盯茶楼。
从裁缝铺看茶楼,茶楼一览无遗。
他问她,为何要盯着茶楼看。她只说,茶楼很好看,她以后也要开一间这样的茶楼,闲时品茶、读书,那才是真逍遥、真自在。
他听后,暗自下定决心,要为她开一间茶楼。
蓦地,他被拉回现实,只因他看到假张长生鬼鬼祟祟自茶楼跑出,跑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假张长生的速度极快,似已用尽全力,他刚想喊“嘟嘟胖”,却被小燕子拦住。
小燕子看着假张长生的背影,似笑非笑道:“傻哥哥,我们走,抓坏人去……”
白玉笙虽满心疑惑,但还是跟着小燕子追出去。他想不明白:为何嘟嘟胖嘴上说肚子痛、要上茅房,却要背着自己跑出茶楼;为何依依嘴上说抓坏人,却要跟着嘟嘟胖一通乱跑。
他俩跟着假张长生乱跑,身后却有乞丐跟着他俩乱跑。
假张长生岂止乱跑,还跑得很急,穿过长街,接着拐进一条旧巷,旧巷再往前百丈,却有一座小院。小院四四方方,孤孤零零,没有左右前后四邻,恍如置身荒野。院子不大,却很干净整洁,假张长生在院前停下,并警惕地环顾四周,瞧见无人跟着,方敲响房门。
咚咚咚,咚咚咚……
门开后,探出一个和尚的脑袋。躲在树后的白玉笙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那颗脑袋,虽然那颗脑袋只一瞬间便缩回院里,但白玉笙还是一眼认出他。
开门的不是别人,却是在悦朋客栈惨死的慧觉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