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之事,多难如意。
逃出酒庄与冯青萍重逢后,小燕子曾数次劝冯青萍收手,师徒二人或可重温当年恩情。但冯青萍已在复仇的阴谋之路上日行千里,不听劝,难回头,已是决意走到阴谋之路的尽头。
路在脚下,如御风行。
小燕子追不上冯青萍,唯有忍痛与之对立,只求早日斗败赵峻,唤醒冯青萍。清醒者清醒,有时自醒,有时陷入执念,难以自醒。如今的冯青萍已难自醒,作为冯青萍唯一徒弟,小燕子已担负起唤醒冯青萍的重任。
西风更紧,寒意更甚。
偶尔会有淡淡梅香由半开的房门传入,一丝一缕,闻者心动,虽未饮酒,却已微醉。但她们是清醒者,清醒着自己认为的清醒,时隔多年,师徒二人虽同坐一桌,却早已难复当年情。
小燕子道:“徒儿请师父提防一人。”
冯青萍道:“谁?”
小燕子道:“凌逸。”
冯青萍道:“喔?”
小燕子道:“徒儿昨夜曾隐约听到凌逸与那臭不要脸成精狐狸的对话,成精狐狸许诺只要凌逸杀掉师父,便可得她一生追随、永无二心。”
冯青萍道:“凭他?”
小燕子道:“凌逸的武功自然不及师父分毫,纵一百个凌逸,亦难挡师父的一枚银针。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天底下多的是背后放冷箭的小人,凌逸受女人诱惑背叛师门,无疑是小人中的小人。”
冯青萍道:“说下去。”
小燕子道:“他会假装悔悟,离开那只臭不要脸的成精狐狸。当然,离开并非真的离开,他做梦都想与那只臭不要脸的成精狐狸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离开成精狐狸后,他会重回师父身边,趁师父不备再下手。”
冯青萍道:“叛徒还敢回来,不怕我杀他?”
小燕子道:“他不怕。”
冯青萍道:“为何?”
小燕子道:“不怕即是不怕,需要理由的是怕,而不是不怕。命只有一条,但于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而言,世间之上有许多较命更重要的东西,譬如女人,譬如女人的一个许诺。成精狐狸许诺他一生,他则为成精狐狸豁出一命。”
冯青萍道:“纵他不畏死,怎知我会留他在身边?”
小燕子道:“师父会留。”
冯青萍道:“喔?”
小燕子道:“师父不仅会留他在身边,还会委以重任。”
冯青萍道:“为何?”
小燕子道:“因为他断定云师侄对他余情未了,会替他在师父面前求情。除此之外,他会自称愿意戴罪立功,将白玉笙等人的藏身处告诉师父,请师父务必亲自去擒拿。师父不妨猜猜看,依他所言,能否顺利捉到白玉笙等人?”
冯青萍道:“为师不喜欢猜。”
小燕子道:“师父不喜欢猜,徒儿愿意代劳。依徒儿之见,若按他所说,师父会有一半的机会捉到白玉笙等人。”
冯青萍道:“一半?”
小燕子道:“不错,一半不多,一半不少。一日有一半的黑、一半的白,一年有一半的冷、一半的热,天地有一半的阴、一半的阳。天地造物,各有一半,故而徒儿猜师父有一半的机会捉到白玉笙等人。”
冯青萍道:“另一半是?”
小燕子道:“另一半正是徒儿想要提醒师父的地方,师父若要亲自前往,请务必带上徒儿,以免中他们的埋伏。徒儿虽武功低微,不及师父分毫,却愿与师父同生共死,击退强敌。”
冯青萍道:“为师怕的是没有埋伏。”
小燕子道:“师父的武功虽已入化境,世间无人能及,但还是小心为上。”
冯青萍道:“为师怕的是没有埋伏,是那小子故意引走为师,好让白玉笙等人顺利潜入皇宫,挟持假皇帝。”
小燕子道:“师父深谋远虑,徒儿不及分毫!”
言语之间,尤其真诚。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她一直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冯青萍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她想要冯青萍得出的结论。若结论由她亲自告知冯青萍,则冯青萍必定反复斟酌之后予以否决。
清醒者清醒,在该清醒时更需清醒。
昨夜她确曾寻找到白玉笙等人,并得知凌逸已发觉受骗,虽遭白玉笙击伤,却已借夜色掩护逃离。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她唯有堵死凌逸的路,方可避免自己的路遭凌逸堵死。
思忖之际,忽闻废宅已有外人擅闯,越墙而入,落地有声,既不轻盈,更不曼妙,若非轻功着实有待提高,便是受伤所致。小燕子拉开虚掩的门,映入眼帘的擅闯者正是凌逸。
凌逸受伤在腿,一瘸一拐奔向冯青萍房间,显得颇为狼狈。他看到站在门前的小燕子时,只些微一惊,便扑通跪下,膝行至房门半丈之距时停下,连连叩首,说着悔恨,求着饶恕。
悔恨是真,求饶亦真。
冯青萍不为所动,却见云萱自另一间房跑出,对着凌逸一顿拳打脚踢。但她拳脚皆不用力,如同打着一团棉絮,嘴上却说着狠话,骂凌逸负心薄幸,骂凌逸背弃师门、罪该万死。
凌逸忍痛,不躲不闪,恳求道:“徒孙自知有罪,百死难赎。但徒孙不敢言死,更不敢求生,只求师祖给徒孙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徒孙定当一举擒杀白玉笙,替师父报仇。”
冯青萍不答,依旧端坐。
云萱突然不再打骂凌逸,跪在凌逸身旁,恳求道:“请师祖给他一个机会,事成之后,再杀他不迟!”
小燕子道:“云师侄,他如此负心薄幸,你为何还要替他求情!”
云萱道:“他虽负我,却终究是我师兄,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请师祖看在师父的面上给师兄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话音落时,叩首不起。
仿佛只要冯青萍不答应,她便长叩不起;仿佛只要冯青萍不答应,便是不给徐先生薄面。殊不知她越是替凌逸求情,便越是使冯青萍动怒,继而想起小燕子的劝告,对凌逸生出杀意。
须臾之间,未见身形移动,冯青萍已至门前,距离凌逸、云萱二人只有半丈。半丈之距,生死一念。
冯青萍道:“你想如何立功?”
凌逸道:“徒孙知道白玉笙下落,但徒孙已是重伤,非他敌手,故而想请师祖亲自出马,屈尊随徒孙去白玉笙的藏身处,将他们一举擒杀。”
冯青萍道:“喔?”
凌逸道:“徒孙句句属实,不敢有任何欺瞒。”
冯青萍道:“喔?”
凌逸道:“徒孙句句肺腑,请师祖明鉴。”
冯青萍道:“你且起身。”
凌逸听罢,心中大喜,只当冯青萍已决定给他机会戴罪立功,道一声“多谢师祖”,便慌忙起身,垂手而立。他在等,等冯青萍的吩咐。但他最终没能等来吩咐,等来的却是冯青萍的重重一掌。
一掌之力,已使凌逸飞出两丈之远,撞到凌寒盛放的梅。霎时落梅如雪,翩翩而至,落在凌逸身上,落在凌逸身前的一摊血上。蘸上血的梅,不再如雪,不再如蝶,多出一丝嗜杀的冷酷。
冯青萍道:“萱儿,将他锁进酒庄。依依,你负责监督。”
话音未落,未见身形移动,她已重回房间,霎时风起,由内而外,“砰”地关上房门。于是偌大一座深深庭院,除三两名做饭的哑巴外,只剩重伤昏迷的凌逸、一脸惊愕的云萱以及独赏寒梅的小燕子。
酒庄如笼,禁锢自由。
小燕子曾受囚酒庄七日,七日如同七年。那是她留给凌逸的唯一活路,冯青萍那一掌不仅使凌逸昏迷,更是废掉凌逸的全部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