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抚琴,琴声幻变。
抬眼望去,房脊之上已不知何时端坐一位抚琴公子。那抚琴公子一身黑衣,与夜同色,抚琴之余,却自看向房顶另一端狼狈不堪的小燕子,顿生邪魅之笑。再听琴声,时而轻盈,如涓涓细流之柔;时而狂躁,如万马奔腾之刚。
除凌逸外,世间可还有别人擅抚此琴?
琴声富于变化,时轻时重,时静时狂,竟是暗藏内力,杀人于无形。譬如百变琴魔之奚琴,虽无淬毒暗器,却以灌入内力之幻变旋律行凶。小燕子内力本弱,初听已是不堪琴声之扰,唯有捂耳,暂避琴声。
避敌之长,藏己之短。
方才遭野猫群起而攻,她已负有多处轻伤。翩翩白衣,袖间已有点点殷红。
借那夜空皓月,些许银白,她已认出凌逸,故而不敢大意,虽捂住双耳,却时刻警觉,以防凌逸偷袭。
她有疑惑,惑由心生。
显然,凌逸的琴声不只能杀人于无形,更能操纵野猫,使整座汴京城的野猫皆听其调遣。她所疑惑的是,命野猫围攻她的是凌逸,使野猫停止围攻的亦是凌逸,可谓矛盾。无疑,若非凌逸及时抚琴,将那些抓狂的野猫调走,她会受到更重的伤,甚至会危及性命。
命只有一条,她一向惜命。
惜命不是畏死,而是留着命去做更重要的事。若是七年之前,凌逸绝非她对手,可如今的凌逸已今非昔比,而她隐居桃源的七年里,安享田园生活,止步不前,于轻功、暗器上没有丝毫精进。
不进则退,此消彼长。对上凌逸,她已无必胜把握。
何况,此时的她已然受伤,银针用尽,轻功受损,可谓攻无可攻,守难死守。纵全力以赴,亦未必能够胜出。所幸每每遇上强敌,她皆会尤其慎重与冷静,继而思索退敌之策。
琴声落,凌逸起。
起身时,凌逸竟是随手一扔,将琴扔至庭院,弦琴落地,重重摔碎。当然,他一贯邪魅之笑,眼睛似有深意地看着小燕子,虽夜色浅黑,难以辨识,却分明能够瞧出笑里暗藏的诡异。
小燕子道:“你不是琴师。”
凌逸道:“喔?”
小燕子道:“真正的琴师譬如真正的剑客,剑客爱惜剑甚于爱惜自己的命,琴师爱惜琴甚于爱惜自己的命。”
凌逸道:“无人伴舞,独自抚琴已是无趣。既是无趣,要琴何用?”
小燕子道:“琴师抚琴,乐在琴中,正如剑客舞剑,乐在剑中,皆无关外物。你以外物评判乐与趣,可证你既不懂琴,更不懂剑。”
凌逸道:“你懂?”
小燕子道:“不懂。”
凌逸道:“既是不懂,如何不懂装懂?”
小燕子道:“世间之人皆逃不过装字,不懂装懂,总胜过你这位装神弄鬼的鼠辈!”
凌逸道:“好你个臭燕子,当真不识好歹。若非本公子及时引走那些畜牲,你早已尸骨无存,成为那些畜牲的美味。”
小燕子道:“一口一个畜牲,我看畜牲的主人连畜牲都不如。”
凌逸道:“畜牲在骂谁?”
小燕子道:“畜牲在求人骂自己,人却偏不骂畜牲。可证,畜牲之所以成为畜牲,皆因畜牲有一个畜牲不如的主人。”
凌逸已然盛怒,喝道:“臭燕子,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他瞧着小燕子狼狈模样,本想竭尽全力羞辱一番,以报那日他与师妹云萱一同落败之辱。未曾想小燕子何等聪慧,非但不入他设下的套,更是反咬一口,使他自取“畜牲”之辱。
当然,他已胜券在握,故而不再作口舌之争。
譬如猎人捕猎,他的套早在小燕子初入驸马府时便已设下。他知道小燕子的银针已是用尽,知道小燕子身上已有多处受伤。他与小燕子既有旧怨,更有新仇,一旦遇上,本该绝不留情。
本该绝不留情的他,却在生死之际放小燕子一条生路。
生路通向的未必是自由,亦有可能是枷锁与囚笼。贼有贼首,唯贼首之命是从。在此之前,他已奉命守株待兔,待小燕子这只兔。他接到的命令是只抓不杀,抓生不抓死,抓活不抓尸。
贼首之命,莫敢不从。
他曾想过误杀,宁愿受罚亦要封死小燕子的活路。但贼首犹如夜色里无处不在的眼,时刻洞悉一切,较他的师父徐先生更可怖。贼首要小燕子活,他唯有遵命。在那生死之际,他虽曾犹豫,却最终心有不甘地引走所有野猫。
小燕子道:“倒是稀奇,你与云萱皆称我为臭燕子,可我嗅来嗅去,反倒觉得自己实有体香。依我之见,一定是你与云萱的鼻子有问题,以香为臭,以臭为香,实在应该去找大夫瞧瞧。”
凌逸道:“叽叽喳喳,废话真多。”
小燕子道:“我已伤重,寸步难行,说话已是我此时唯一的自由。你若不让我说话,倒不如立刻杀掉我。”
凌逸道:“你当真以为本公子不敢杀你?”
小燕子道:“你不敢。”
凌逸道:“为何?”
小燕子道:“你我新仇旧怨,太重,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所以,你心里恨我,恨不得立即杀我。但你并没有这样做,反而及时引开那些猫,生怕我死于猫爪之下。可证,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凌逸道:“本公子倒是佩服你的天真。”
小燕子道:“难道不是?”
凌逸道:“你可曾听过灵犀阁百种酷刑?”
小燕子道:“未曾。”
凌逸道:“灵犀阁酷刑号称百种,虽无割耳、刺字,却有挫骨、扬灰之类,至今无人能受住其中一种。那日你曾用六扇门百种酷刑羞辱本公子,本公子一直记着,没齿难忘。所谓礼尚往来,本公子知道你喜欢酷刑,自然得让你开开眼界。”
小燕子道:“我不会给你机会。”
凌逸道:“喔?”
小燕子道:“我会在你用刑之前自杀。”
凌逸面露为难之色,不无惋惜道:“好吧,虽然折磨死人的乐趣远不如折磨活人,但本公子从未折磨过死人,不妨拿你一试。或许……”言语之间,凌逸邪魅之笑复起,似有深意道:“或许拜你所赐,本公子会爱上折磨死人。”
小燕子道:“你敢!”
凌逸道:“敢与不敢,一试便知!”
小燕子道:“夜已深,懒得理你,我去睡我的觉,你去陪你的野猫。”
话音落时,她果真整整衣襟,脚尖轻点,已是凌空飞退,飞向早已计算好的路线。原来,与凌逸对话时,她自知不敌,遂心生退意,一面与凌逸周旋,佯装重伤,使凌逸放松警惕,一面查看周围环境,选好退路。
惜命之人,不敢言死。
凌逸距她,尚有数丈之距。依她估算,她大可趁凌逸不备,凭那数丈之距的优势逃离。与生死相较,胜败已无关紧要。她想生,不想死。她能否逃脱,关键在于能否充分利用她与凌逸相隔的数丈之距。
若要使优势最大,唯有身后一条路。
蹊跷的是,她凌空飞退时,凌逸并不阻拦,却自邪魅一笑,静静看着她。疑惑之际,她身形不减,已是越过高墙,由驸马府飞至韩府。只是她的落地之脚尚未落地,却遭韩府角落飞来的三枚银针稳稳命中。
夜色无边,角落藏人。
她如一只折翼的燕,不再轻盈,而是重重摔落地上。落地之时,她已顺着飞来银针的角落望去,却见云萱缓缓走出,脸上泛起如凌逸般邪魅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