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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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1章 沉默的清醒者

腊月十八,离除夕只剩十余日。

除夕为一岁之末,元日为一岁之始。前者除旧,后者迎新,新旧交替,周而复始,既贯穿人之一生,亦构成荏苒岁月。由元日至除夕譬如一个圈,一圈一岁,人之一生短则一圈,多则百圈,每见证一圈,便会减少一岁。

同样地,每见证一圈,便是多活一岁。

岁月却有无数个圈,既非一,更非百,而是数之不尽之数,既不知从何处来,更不知往何处去。

命只有一条,没有人会嫌命长。

但是,人之生死往往不由自主,只因人之一生虽非确数,却与万物无异,各有寿命。由出生到衰老,再到败亡,实为必然之中蕴含偶然。必然的是结果,偶然的是过程,殊途同归。

天生万物,各有其命。人为万物之一,亦各有其命,有人生而为草寇,有人生而为寻常百姓,有人生而为王侯将相乃至皇帝。草寇有草寇的命,百姓有百姓的命,皇帝有皇帝的命……

皇帝作为天下之主,时刻影响天下人的命。昏君在位,则世道艰难,民生疾苦;贤君降世,则河清海晏,百姓安居。

当然,圣贤曾以君舟民水为喻,得出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结论。如今京城骤变,竟是应验圣贤之言,皇帝作为天下之主,却迫于庶民压力,不得不宣布即将于元月元日退位让贤,君舟已遭民水倾覆。

昏君无德,天降祸灾。太祖幼子,复兴有望。

太祖幼子,即为襄王赵峻。此游方术士狱中谶语,经狱卒传出,再由百姓口口相传,实有威力,譬如巨石落水,掀起滔天巨浪,将昏君之舟覆灭,即将代之而起的是另一艘外观精美的贤君之舟。

昏君未必昏,贤君未必贤。

耳听不一定为虚,眼见不一定为实。置身阴谋重重的京城,不能仅凭耳力与眼力来辨别虚实,而应用心。

用心观察,用心思考,用心行事……

正当全城解禁、朝臣与百姓同庆之际,浚仪桥街已遭查封的铁府里却藏着为数不多的清醒者。清醒者不多,屈指可数,且多已受伤,或轻或重,行动不便,故而只能保持精神上的清醒。

清醒者清醒,在该清醒时更需清醒。

那日百姓涌入御街,齐集宣德门前,铁无私曾藏身其中,亲眼见证嘴角有一颗痣的假皇帝受不住百姓、朝臣、禁军连番施压,妥协让位。最终,太监如是亲赴天牢,接出襄王赵峻,并一步一步登上宣德楼,如扶持假皇帝般扶持襄王赵峻,继而一起接受朝臣跪拜,百姓盛赞……

宣德楼上,确为襄王赵峻。

铁无私既未跪拜,亦未盛赞,却用他那独有的猎鹰般冷峻目光,瞪着宣德楼上正春风得意的赵峻。那日自汴河里打捞起一具尸体时,他便曾设想过赵峻在装死,襄王府的血案亦为伪装。

不惜代价的伪装,背后是惊天阴谋。

只是未曾想到,赵峻不仅活着,更是完成由京城第一小霸王到一代贤王的转变。由善入恶易,有恶入善难。京城百姓盛赞襄王之德时他曾反驳,但他的反驳之言犹如沧海之一粟,瞬间即遭淹没。

谣言止于智者,不幸的是智者少之又少。

灵犀阁一贯擅以谣言撺掇百姓,以为攻心,从而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如今目的已是达成,若不加阻止,十余日之后,赵峻便会堂而皇之地登基为帝,成为一名披着贤君外衣的昏君。

明知是阴谋,却无力拆穿!

如今的赵峻,已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三者。抬眼望去,满目皆为拥戴赵峻的百姓、朝臣、禁军,虽闭目塞耳,却难以抵挡一声高过一声的盛赞汹涌而来,他的意识正遭受一次猛过一次的强烈冲击!

襄王赵峻,邪魅之笑!

与凌逸那般邪魅之笑不同,赵峻的笑里虽藏着深意,却更多是阴谋得逞后的兴奋与美梦成真的窃喜!

可在百姓看来,虽严冬凛冽、噬骨之寒,却如沐春风,仿佛春意已至,万物复苏。他们在看赵峻时,既满怀对贤君的期望,更生出一股骄傲。他们骄傲的是,贤君难求,他们却独具慧眼,替自己寻到千古未有的贤君。

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赵峻独立宣德楼,早已沉醉于朝臣、百姓的拥戴与盛赞,自然未曾发觉正用冷峻目光瞪着自己的铁无私。

万人之上,独受盛赞。

太监如是侍立一旁,却于人群中一眼瞧见铁无私。他虽认出铁无私,却并未声张,只是静静看着,一如往昔。最终,他对铁无私使一个眼色,一个饱含深意的眼色。时至今日,铁无私总算能够读懂如是的眼色,既有阴谋得逞后的快意,更有将他玩弄于股掌间的嘲讽。

如是如非,是是非非。

或许如是即是如非,如非即是如是,如是与如非实为同一个太监。

铁无私确曾遭如是玩弄于股掌间,无可辩解。可笑的是,他一度以为如是在相帮自己,并对其心存感激、礼让三分。殊不知如是相帮的不是他,而是如今站在宣德楼上受万民盛赞的赵峻。

太祖幼子,襄王赵峻。

承天之意,复兴有望。

身为皇城禁军指挥使的荀巽,距赵峻不足一丈,率领禁军逼宫之后,意气风发,犹如力挽狂澜的一代贤臣。贤臣自有贤臣的傲骨,荀巽既未跪拜,亦未盛赞,昂首挺胸,俯视御街之上的万千百姓……

清醒者清醒,在该清醒时更需清醒。

那日御街之上,一同清醒的另有一只燕子。与白玉笙、易筱君等人刀剑之伤不同,小燕子的脚伤早已痊愈,遂混入百姓之中,涌至宣德门前。宣德楼上,确有一位嘴角长痣的假皇帝。

但她并未久留,在假皇帝宣布退位之前便悄然离开。

或许,她无需观察,已是预知此番万民请命的结局;或许,她一向不受拘束,宫廷政变、皇位更替皆与她无关;或许,她已将此番万民请命视为天时,时不再来,她需要牢牢抓住,去做一些紧要之事……

离开御街,转入南门大街。

南门大街曾繁华一时,尤其富贵,多为王公贵族、权臣名将居所,颇具皇城威严气象。当然,如今的南门大街已是萧条至极,有近半数的府宅惨遭查封,另有一座惨遭灭门的驸马府。

谣言称驸马府血案实非人为,而是鬼祟报复。

据传,曾有人亲眼目睹驸马墨晟轩到凤栖阁嫖妓,并与一名角妓许下“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誓言。后来,角妓因凤栖阁谋反案被诛,遂化作冤魂,行祟作怪,向驸马讨债。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驸马欠的是情债,情债刻骨入心,唯有拿命来还。谣言散播者一面指责驸马的淫乱,一面畏惧那名化作冤魂的角妓。当然,他们畏惧的永远不是角妓,而是角妓的冤魂。

装神弄鬼,鬼不成鬼。

鬼不成鬼,心中有鬼。

久而久之,南门大街已成鬼街,不论白日或黑夜,皆无人敢靠近。尤其那座曾经显赫一时的驸马府,已成为较凤栖阁更可怖的闹鬼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