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怪风,一道人影。
人影藏于怪风之中,风至人至,抑或本无怪风,风随人行,人至风至。总之,风非风,影非影,实实在在一个大活人。大活人全身青衣,由头至脚,包裹严严实实,只给小燕子露出一个后背。
瞧其轻功,显系高手。
那是一名与凤栖阁外高手不同的高手,身形不慢,甚至更快,不依脚法,而全凭轻功,如御风飞行,泠然至善。小燕子追出时,只有数丈之距,转瞬即被拉长至十丈,以致只能隐约看到背影。
由后背至背影,须臾之间。
但是,那名高手时快时慢,如难以琢磨的风,竟似等小燕子来追。待小燕子一丈一丈缩短距离,总算看到高手的后背,高手会立即重新将距离拉长至十丈之外,依旧只隐约露出背影。
一袭青衣,一道青影。那是一道难以琢磨的背影,只隐约看到青衣。
当然,高手始终未曾转身,抑或回眸。小燕子看不到高手的正面,高手却能时刻感知身后的小燕子,如后背生出眼睛,已将小燕子看穿。距离缩短或拉长,皆在高手掌握之中。
如此反复,出驸马府,由南门大街追至御街时,高手突然变奏,身形极快,由十丈至数十丈,转瞬即消失于小燕子视线。小燕子瞧着早已瞧不见的高手背影,突然想起许久未见的师父。
她轻功已是卓绝,江湖少有人及,纵脚伤未愈,能如此戏弄她的却是屈指可数。而茫茫天下、芸芸众生之中,她只见过师父有此等轻功。她的暗器、轻功皆为师父所授,她却测不出师父的暗器、轻功有多高深。
无底之渊,无壁之谷。
她只在随师父西行的路上见过师父使出暗器,那时她不满八岁,尚不知事。满天星,洒银针;银针过,不留痕。满天星只有在师父手上,方可针如其名,虽已时过多年,她却深深记着那令人绝望的画面。
绝望的不是她,而是盗匪。
那日有盗匪屠村,约有百名,皆提着血淋淋长刀。师父瞧遇害者惨状,听遇害者哀嚎,不禁怒从中来,双袖齐出,霎时有银针百枚,一齐打向屠村的盗匪,尽皆穿喉,一个不留。
师父暗器之高,可见一斑。
她庆幸自己不与师父为敌,否则,盗匪的下场便是她的下场……
至于师父轻功,她只在青城山上见过一回。那日她在后山练习暗器,索然无味,顿生去意,遂寻至一条山路,悄悄下山,却因雪地路滑,失足跌落悬崖。崖深数百丈,她已心生绝望。
绝望的是她,而非师父。
那时年幼,她的身体已失去平衡,不知生,不知死,只隐约感觉摔到崖底一定会痛。正在她畏惧疼痛之际,忽见师父自崖上飞下,牢牢抱住她,再脚踩峭壁间乱石与短木,稳稳将她救回。
师父轻功之高,举世无双。
若非师父相救,她早已葬身崖底。她对师父既怀感激,更有着超越一般师徒之情的敬重。自七年前一别,她已许久未见师父,虽甚为想念,却不愿早已隐居山林的师父置身阴谋重重的京城……
时已天明,禁军巡街。
小燕子为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得匆匆返回驸马府。更为重要的是,她突然生出一种预感,预感自己往日常用的调虎离山之计,如今正有人用在自己身上。驸马府譬如山,而她,是一只实实在在遭调走的虎。
果不其然,待她赶回驸马府正厅时,发现凌逸、云萱已是不见。整间正厅只有墨晟轩与公主尸体,以及惨遭点穴的铁无私。铁无私虽遭点穴,却是握紧追魂,直指凌逸之前所躺位置。
小燕子帮铁无私解穴,问道:“凌逸、云萱何在?”
铁无私道:“明知故问。”
小燕子道:“我出门时,凌逸、云萱尚在,被点穴的是他俩;我出门归来,凌逸、云萱已不在,被点穴的是你。实在不知这一盏茶时间里,你到底经历过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铁无私道:“你自己看。”
小燕子道:“我看到的只是结果,可我想知道的却是过程。”
铁无私道:“你问别人去。”
小燕子道:“倒是稀奇,整间房我只看到你一个活人,不问你问谁?难道要我去问墨晟轩或者那位香消玉殒的公主?纵是我问,他们亦不肯答,何必去招惹,省得夜里做噩梦。”
铁无私道:“你可追上那缕怪风?”
小燕子道:“明知故问。”
铁无私道:“追上即是追上,跟丢即是跟丢。明明一两个字即可答,你非得说出四个字来。”
小燕子道:“四个字可答的问,两个字却未必能答。”
铁无私道:“喔?”
小燕子道:“我确曾看到一缕怪风,确切说是一道人影,风非风,影非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我本想追上他,问个究竟,可当我追出这间房时,我已自知追不上他。”
铁无私道:“那你还追?”
小燕子道:“非追不可。”
铁无私道:“为何?”
小燕子道:“倒不是我想追,而是那人想我追。我每失去信心,不愿追时,那人便给我希望,主动缩短距离,引我去追。等我追到御街时,那人突然消失,果真如一缕风,人有人的归宿,风自有风的去处。”
铁无私道:“调虎离山。”
小燕子道:“不错,往日里我没少调别人,如今却被别人调走,果真应验那句老话:你对别人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有另外一个别人对你做。”
铁无私道:“你不是虎。”
小燕子道:“喔?”
铁无私道:“你是一只燕。”
小燕子道:“嗯。”
铁无私道:“他不该调走你,只因以他的武功修为,纵然你我合力,亦绝非其对手。他当真是一缕怪风,难觅其踪,莫测其深,或许只有现身凤栖阁的那位高人方可与之相当。我想不出他为何要调走你,除非……”
小燕子道:“除非什么?”
铁无私道:“除非你与他相熟,他倒不是怕见你,而是怕你认出他。”
小燕子道:“不一定。”
铁无私道:“喔?”
小燕子道:“或许他只是觉得我会认出他,可事实上我非但认不出,甚至从未见过。抑或一切只是巧合,是他故意捉弄我……”
话说一半,已是生生咽回。
她知道铁无私的话外之意,却不愿顺着铁无私的思路去妄加揣测。铁无私虽未明言,可若顺其思路,必定会使她再次想起自己的师父。她只有一位师父,恩重如山,亦师亦母。
她师父早已隐居山林,岂会现身阴谋重重的京城?
时已天明,府外传来禁军撞门之声。她不再多想,自顾自离开,逃离这座经一夜血战而满地尸体的驸马府。驸马与公主皆已遇难,后院地上则躺着数十具伪装成护院的飞羽堂杀手尸体。
禁军破门之后,将整座驸马府包围。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皆奉命亲临,无需多时,他们已然断定驸马府血案系铁无私、白玉笙、小燕子等反贼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