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里阁外,与夜同色。
由明到暗,由白到黑,白玉笙等人刚适应凤栖阁里的黑暗,却忽见凤栖阁外燃起一支接一支火把。火把足有百支,于风中摇曳,既点亮凤栖阁外漫无边际的夜,亦衬得凤栖阁里忽明忽暗,碎影翩舞。
火随风翩,影随火舞。
借凤栖阁外火把之光,白玉笙发现凌逸、云萱、冷星蘅等人早已趁那片刻的黑暗遁去,杳然无踪。阁门紧闭,他们显然自楼上逃离,而门外火把点亮之处,隐约可见披甲执枪禁军,将凤栖阁包围。
赫赫威武,训练有方。
随领军一声号令,禁军一齐高喊,声震九霄,如雷霆之怒,斥退呼呼西风。
铁无私听到领军号令却是一怔,只因那声音像极他的结义兄弟、皇城禁军指挥使荀巽。他在疑惑荀巽为何会如此巧合地现身时,荀巽已义正言辞地劝包括他在内的反贼投降。
义正言辞,不愧为将本色。
显然,他们已遭禁军重重包围,负伤者负伤,累乏者累乏,与禁军血拼实为下下之策。白玉笙理解铁无私的难处,唯有挣脱铁无私搀扶,暂且坐下,与门外荀巽周旋。周旋之余,请铁无私到楼上查看有无别的出口。
白玉笙道:“门外可是荀指挥使?”
荀巽道:“逆贼,你们已遭包围,本指挥使劝你们赶紧投降,免受皮肉之苦。”
白玉笙道:“要在下投降,需荀指挥使答应在下一个条件。否则,在下宁愿拼个鱼死网破,誓死不降。”
荀巽道:“大胆逆贼,本指挥使上承圣意,下应民心,你有何资格同本指挥使谈条件!”
白玉笙道:“荀指挥使可曾听过一句话?”
荀巽道:“你说。”
白玉笙:“江湖客自入江湖,便把命交给江湖。江湖客既已把命交给江湖,便无畏生死,区区皮肉之苦何足惧哉!”
荀巽道:“京畿重地,自有法度,岂容你江湖那套规矩横行!”
白玉笙道:“荀指挥使若是不信,大可进门一试。我们身在江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死则死矣,无可悔怨。但自古只有战死的江湖客,而断然没有投降的江湖客,若禁军兄弟强攻,可别怪我们剑下无情,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此言一出,禁军哗然,皆看向荀巽,无形之中已是施压。火把摇曳,映红每位禁军的脸,有的一脸稚气,尚未成家;有的新婚燕尔,不堪离别;有的刚当上父亲,思念孩子……
无疑,站在荀巽身后的不只是禁军,更是一个个生命。每个生命皆有选择生或死的权利,别人无权决定他们的生死。显然,与强攻相较,他们更愿劝降,只因劝降可避免强攻带来的伤亡。
荀巽稍作思考,妥协道:“你有何条件,且说与本指挥使听。”
白玉笙道:“凤栖阁里有一位姑娘,与在下素不相识,实非逆贼,故而在下恳请荀指挥使能够放她一条生路。”
荀巽道:“若那姑娘确与谋反案无关,本指挥使自然不予追究。”
白玉笙道:“多谢。”
荀巽道:“你可愿降?”
白玉笙道:“愿意,自然愿意。荀指挥使如此公平公正,在下焉敢不降?不只在下愿降,在下愿意劝在下的同谋一起投降,在下的同谋愿意劝同谋的同谋一起投降。不过在此之前,在下突然想起一个故事。”
荀巽道:“本指挥使没空听你的故事。”
白玉笙道:“你可以不听,命令禁军即刻强攻,不惜代价将我们拿下。当然,在下劝你最好听一听,只因故事与你有关。”言语之间,他突然不顾腹部疼痛,冷笑起来,待笑声止,方似有深意地道:“故事的主角是一只黄雀,一只大公无私、立志尽忠的黄雀。可叹黄雀眼里只有建功立业,竟置全家人的性命于不顾。”
荀巽道:“你最好说清楚!”
白玉笙道:“荀指挥使可是想听?”
荀巽道:“若有半句假话,本指挥使即刻要你的命。”
白玉笙道:“荀指挥使当真威严,吓得在下早已将想起的故事忘记。如今在下已记不清故事的内容,已无从说起。”
荀巽道:“你敢诓骗本指挥使!”
白玉笙道:“荀指挥使别急,在下虽已忘记,却有人不畏荀指挥使威严,记得真切。”言语之间,他已看向一旁端坐的易筱君,待易筱君会意一笑,方接着道:“小燕子,你来说说,若不能教荀指挥使满意,唯你是问。”
易筱君清一清嗓,稍作酝酿,方缓缓道:“从前有一只黄雀,整日躲在太学偷听老夫子讲孔孟之道,久而久之,黄雀竟是化身人形,变成一名誓死效忠皇帝的文臣将军。某日,皇帝忽然心血来潮,称京城穿白衣者皆为反贼,命黄雀率禁军满城捉拿。黄雀领命,不辨是非,立即扑腾翅膀,张开尖嘴,率禁军满城捉拿穿白衣者。至天黑时,黄雀已捉到数千名穿白衣者,自此得意洋洋,睥睨天下。殊不知另有成千上万名穿白衣者摸到黄雀的巢,将雀巢里的老、幼尽数……”
故事模仿云萱,只有开始,没有结局。
没有结局的故事,较结局已定的故事更触动听者,只因听者想象的结局往往较说者想要表达的结局更甚。荀巽文臣出身,少时博学,自然能够听出易筱君的话外之意,虽不可尽信,却已隐隐担忧起远在西角楼街的荀府。
荀巽道:“你敢!”
易筱君道:“身在江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有何不敢!”
荀巽道:“京畿重地,岂容你……”
易筱君佯装不耐烦,打断道:“我说荀指挥使,留给你的时间已不多。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赶紧回府,救下你的家人;另一条是做那只化身人形的黄雀,逮捕我们之后,大可加官进爵,但是黄雀的巢便会……”
空有内容,没有结局。
荀巽陷入迟疑,一时竟是难以下达强攻的命令。与其说他是难以取舍,倒莫若说是难以辨别真伪。取舍,有取必有舍,先舍后有取。自古忠孝难两全,可若果真荀府有着覆灭的危险,他一定会赶回荀府,以全孝名,只因反贼永远抓不完,荀府于他而言却只有一个。
问题在于,易筱君的故事未必是真。
在此之前,荀巽似乎已与别人有过约定,约定使荀府免受牵连,并确保不受江湖人士报复。但那约定终究是空口无凭,仁孝如他,实不敢以荀氏一族性命赌约定者会履行诺言。
荀巽迟疑之际,白玉笙早已到楼上寻出口。
当然,白玉笙寻的并非出口,而是正在寻出口的铁无私。凌霄山前,铁无私曾提到查封凤栖阁一事,显然对凤栖阁之构造熟稔于心。若连铁无私都寻不着出口,那他们已注定难逃此劫。
长廊尽头,一男一女。
原来不知何时,芙蓉已自台上来到楼上,正与铁无私商议如何全身而退。白玉笙不知芙蓉落难京城的经历,故而只当芙蓉是芙蓉,而非小蝶或是别的蝶。至于芙蓉,似已自知改名易,重生难,与其自欺欺人,倒不如勇敢面对过往。
过往云烟,恍然如梦。
她还是那个清水芙蓉、天然雕饰的芙蓉,不堪回首的只是经历,不变的却是初衷与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