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角楼街,汴河沿岸。
全城戒严,整条西角楼街空空荡荡,既无商贩摆摊叫卖,亦无顾客光临任一商铺。时已过巳,暖阳明媚,除极少数获朝廷许可的客栈、酒楼、妓馆等苦苦经营外,其余商铺多已关门,以期躲避这场席卷整座京城的暴风。
东京开封,天子脚下,稍有不慎,便会落得欺君之罪、满门抄斩,故而上至朝中百官,下至贩夫走卒,皆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嗅觉。此嗅觉不嗅香臭,不嗅甜苦,专嗅危险。一旦危险来临,便会及时做出调整。
风非西风,更非北风。
他们嗅到一场翻天覆地的暴风,既无来处,亦无去向,却分明席卷京城,所过之处如秋风扫叶般荡然无存。随风而来的是万里乌云,将整座京城笼罩,黑压压云层里酝酿一场将至未至的骤雨。
当然,此时既无暴风,更无黑压压云层,反倒暖阳明媚,携裹在不甚狂暴的北风之中,如明晃晃的刀片般刺目。暴风、黑云、骤雨,皆为城中官民的想象,用以形象描述各自心中席卷整座京城的风。
朝臣落难,牵连甚广。
百姓人心惶惶,唯闭门不出,只待寒冬消逝,春暖花开……
西角楼街与汴河相交之处,却有一名商贩摆摊叫卖纸鸢。抬眼望去,河上船舫皆靠岸不前,沿河百丈之内无人,只有这位举止怪异的商贩叫卖着怪异的纸鸢。当然,纸鸢本身并不怪异,怪异的是商贩冬日里叫卖着并不适合冬日的纸鸢。
由远及近,缓缓走来一男一女。
男女皆着白衣,成为西角楼街唯二的顾客。此二位顾客既不投宿客栈,亦不觅食酒楼,却由北而南,由荀府行至汴河。显然,他们虽非京城中人,却已如京城中人般嗅出危险。
危险无处不在,危险来时避无可避。既已置身京城,便已做好迎接一切危险的准备,有时没有危险,便出门寻找危险,只因危险常常伴随机遇。化解危险的同时,便可获赠一次机遇。
一男一女,飞燕无踪。
离纸鸢尚有数丈,便听闻商贩叫卖,邀白玉笙与小燕子前来观赏。观赏为名,售卖为实。当然,世间之上总是虚虚实实、假假真真,眼睛看到的实未必是真的实,眼睛看到的真未必是真的真。
凑近细瞧,方发现商贩不像商贩,倒像一位白面书生,言行举止,端庄有礼。再看纸鸢,样式新颖,依虎、兔、龙、蛇等生肖动物为原型,或取威武,或取活泼,皆栩栩如生,大有虎跃龙腾之势。
小燕子打量起商贩与货摊,反复吟道:“倒是稀奇,倒是稀奇,倒是稀奇……”
商贩道:“奇在何处?”
小燕子道:“何处不奇?百丈之内只有你一人叫卖,是为一奇;书生不读书却甘为商贩,是为二奇;冬日叫卖不适合冬日之纸鸢,是为三奇……你说,稀与不稀,奇与不奇?”
商贩道:“稀与不稀,奇与不奇,与在下何干。姑娘只顾称别人稀奇,却不知姑娘自身便是那稀奇之奇。”
小燕子道:“喔?”
商贩道:“全城戒严,两位翩翩而行,如那双飞之燕,怡然自得。自得自乐,本是天性使然,却只应存于山水田园之间,而非京城该有景象,若教那巡城禁军捉到,免不得会被送入天牢,受皮肉之苦。”
小燕子道:“你曾进过天牢?”
商贩道:“进过。”
小燕子道:“所犯何事?”
商贩道:“命案。”
小燕子道:“欠债还钱,杀人抵命。既是命案,如何能安然无恙走出,莫不是你遭人陷害,后经查实,无罪释放。”
商贩道:“天地可鉴,日月为证,在下并未受冤。”
小燕子道:“果真杀人?”
商贩道:“真,真到不能再真。”
小燕子道:“所杀几人?”
商贩盯着两只手,由左向右,数起手指,待数完十指,只轻“咦”一声,便由右向左接着数,一直数到过百,乃至错乱,索性莞尔笑道:“不数,不数,一个数不胜数之数。”
商贩数手指时,小燕子却盯着商贩的右手。但见商贩右手掌间,布满茧纹,系长久握剑所致。显然,商贩既非商贩,更非书生,而是一名使剑高手。使剑高手伪装成商贩,必有所图。
使剑高手,剑不离手。
但商贩身边并无任意一柄剑,只有商贩本人,以及一只只栩栩如生的纸鸢。纸鸢随风飘摇,大有直冲天际之势。小燕子的目光最终落在商贩的腰带上,银白腰带,使她想起一名擅使软剑的杀手。
杀手封喉,一剑封喉。
封侯是杀手原名,可江湖客皆尊称其为“杀手封喉”,故而江湖只知有封喉,而不知有封侯。但据铁无私称,京城现身一名较封侯厉害十倍的凶手,冷酷,狠辣,遇害者皆遭一剑封喉,不留活口。
既已怀疑商贩身份,便应及时做出调整。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已是计上心来,此计名为欲擒故纵:需白玉笙配合,故意露出破绽,使商贩自觉有机可乘,逼出商贩自身的破绽。
小燕子道:“傻哥哥,我想要一只纸鸢。”
白玉笙道:“依依,你已有一只世间最好的纸鸢,为何还要另一只?”
小燕子道:“出门急,那只未曾带出。”
白玉笙道:“怎会?你一直随身携带,寸步不离。”
小燕子道:“在哪?”
白玉笙道:“怕是你眼里只有纸鸢,没有我。你仔细看我,我就是纸鸢,线在你手上,想收就收,想放就放。纵暴风骤雨,亦带不走我,只因你握着的不只是线,更是我对你的眷恋。”
小燕子道:“傻哥哥,你嘴真甜,可我还是想要一只。”
白玉笙道:“你挑一只。”
小燕子兴高采烈地看向满货摊的纸鸢,些微犹豫之后,拿起一只蛇形纸鸢,问道:“一只多少钱。”
商贩道:“不多。”
小燕子道:“不多是多少。”
商贩竖起食指,道:“你猜猜看。”
小燕子道:“一钱?”
商贩道:“不多。”
小燕子道:“一两?”
商贩道:“不多。”
小燕子道:“十两?”
商贩道:“不多。”
小燕子道:“连十两都嫌少,难道你想要一百万两。”
商贩道:“聪明。”
小燕子道:“我看你是一个疯子,区区一只纸鸢,一钱足矣,却要卖一百万两,怕是天下间第一号疯子。不对,若有人肯花一百万两从一个疯子手上买一只纸鸢,那人无疑较疯子更疯。”
商贩道:“你就是一个疯子。”
小燕子道:“我可没有一百万两,就算有,也不会拿一百万两买一只破纸鸢,只因我已拥有世间最好的纸鸢。”
商贩道:“你非买不可。”
小燕子道:“为何?”
商贩道:“因为你欠在下的钱。”
小燕子道:“多少?”
商贩道:“不多,刚好一百万两。”
小燕子道:“有何凭据?”
商贩道:“无凭无据。”
小燕子道:“倒是稀奇,无凭无据多出一百万两的债。若随便一个陌生人都跑到我身前,问我要一百万两的债,难道我都要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商贩道:“你欠他们的,我不管;你欠在下的,必须还。”
小燕子道:“何时还?”
商贩道:“除夕。”
小燕子道:“我没钱还。”
商贩道:“简单,欠债还钱,没钱抵命,公平。”
话音一落,商贩嘴角挂上一抹邪魅至极的笑,突然猛推纸鸢,连带货摊一同撞向小燕子。小燕子携白玉笙连连后退,袖中银针已是齐发,射向商贩。商贩却已腰带在手,化而为软剑,舞成剑花,将银针尽数扫落。
一念之间,一攻一守。
未及细想,商贩已然顺势一剑,穿过货摊与那些栩栩如生、随风飘舞的纸鸢,长驱直入,直取白玉笙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