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内,龙颜震怒。
铁无私整整衣襟,待拂干茶水、掸落茶叶,方缓缓上前,一步一步靠近那位余怒未消、高高在上的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已食君之禄,便该担君之忧,尽人臣本分。
纵皇帝降罪,他亦要呈上那份牵连甚广的名单。
太监如是帮皇帝捏肩,连连相劝,所劝者既非宽恕,更非重责,而是劝皇帝莫要因小事气坏龙体。皇帝竟是听劝,脸色稍微缓和,却沉默不语,待铁无私行完君臣跪拜之礼,方开口问责。
皇帝道:“铁无私,你可知罪!”
铁无私道:“臣自知三日期限已过,未能如期破案,已犯失职之罪。”
皇帝道:“失职?可是有人告你罪犯欺君!”
“罪”字一出,巨响随之而起,却是皇帝拍案,以示雷霆震怒。天子威严,素来不受任何人侵犯,铁无私内心虽镇定自若,却佯装受惊,举止失措,以此满足皇帝的虚荣之心。
铁无私道:“臣惶恐,不敢欺君。”
皇帝道:“惶恐?朕问你,昨夜你在何处。”
铁无私道:“凤栖阁。”
皇帝道:“凤栖阁是一家妓馆,别告诉朕,你去妓馆是为破案。”
铁无私道:“陛下英明,臣去凤栖阁正是破案,并且已有重大发现。此事关系匪浅,臣做不得主,故而特来请示陛下。”
言语之间,他已自怀里掏出那份写有数十位朝廷重臣的名单。无疑,名单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是却不知何时已自皇帝身后行至铁无私身前,接过名单,慎重地递与皇帝。
皇帝只轻轻一瞥,问道:“此为何物?”
铁无私道:“回禀陛下,臣连日调查,总算查出凶手藏身凤栖阁。昨夜,臣亲至凤栖阁,无奈教凶手逃脱,但臣意外发现凶手藏身凤栖阁期间,多有朝中重臣前往,与凶手私会。陛下手上名单,便是与凶手私会之朝中重臣……”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
皇帝拍案,忍着手疼,将名单揉成纸团,狠狠砸向铁无私,骂道:“混账,好你个铁无私,破案不成,反倒诬陷朕之忠臣良将,实在可恶。来人,将铁无私拖出去斩首示众!”
由此一喝,霎时自殿外闯入两名殿前禁军,披甲执枪,直奔铁无私而去。汴京城分为外城、内城、皇城,各有禁军把守,殿前禁军无疑是禁军中的精锐,皆精挑细选,护卫皇帝。
铁无私道:“臣句句属实,望陛下明鉴。”
言语之间,铁无私已是俯首在地,以示忠诚、绝无二心。他不知道皇帝会否信任名单的真,名单上既有韩束、晏回等宰辅,亦不乏禁军统帅、治军武将。他在赌,赌皇帝是否会仅凭一张凭空得来的名单,便断定名单之上的文臣武将皆已与凶手勾结。
或许是,或许否。
他因信任小蝶而信任名单的真,只因名单出自小蝶之手,信任名单等同于信任小蝶。但皇帝生性多疑,从来不会给予任何人毫无保留的信任。皇帝是否信任是皇帝自己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如是不知何时,已回到皇帝身后,替皇帝捏肩,连连相劝,所劝者既非宽恕,更非重责,而是劝皇帝莫要因小事气坏龙体。皇帝果真脸色缓和,随手一挥,命手已搭上铁无私肩膀的两名殿前禁军退下。
皇帝道:“如是,你说说看。”
如是道:“本朝初立,先皇曾有明训,阉人不得干涉朝政。如是区区阉人,不敢妄议,以免陛下为难。”
皇帝道:“朕赦你无罪。”
如是道:“如是惶恐。”
皇帝道:“朕命你说。”
如是面有难色,犹豫良久,方缓缓道:“如是不懂朝政,更不懂破案。但如是曾两次深夜到六扇门宣旨,亲眼看到总捕昼夜不休,力求破案,其精神着实令如是敬佩。至今,如是仍深深记着总捕的那句话,以为榜样。”
皇帝道:“哪句?”
如是道:“总捕曾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既为人臣,自当尽人臣本分。”
皇帝道:“果真?”
如是道:“圣上明鉴,如是不敢欺瞒。”
皇帝听罢,陷入沉思。虽说圣心难测,往往喜怒皆在一念之间,可如是长伴君侧,早已将圣心摸透。皇帝沉思之际,如是已不知何时行至铁无私身前,将纸团捡起,摊开,呈给皇帝。
名单之上,小楷书写。
皇帝接过名单,抬眼望去,皆为朝中重臣,霎时头晕,瘫坐椅上。无疑,经如是一番提醒,皇帝已初步信任铁无私的忠诚。但是,信任铁无私,无异于承认朝堂之上有半数贤臣良将皆为伪装。
身为皇帝,最难容忍的便是背叛。
如是已不知何时行至皇帝身后,按摩皇帝百会之穴,边按边劝,所劝者既非宽恕,更非重责,而是劝皇帝莫要因小事气坏龙体。皇帝闭目,须臾之后,头晕之症已是好转,待睁眼时,恢复如初。
铁无私得如是相帮,已初步取得皇帝信任,遂趁热打铁,将连日来发现的一应线索说与皇帝听。当然,他没有提及小蝶,更没有透露小蝶与驸马墨晟轩的关系。或许在他眼里,小蝶永远是芙蓉。
芙蓉出水,天然雕饰。
那是一朵浊水芙蓉清自清的水芙蓉,本该盛放,而不应受缚。
得知赵峻牵涉其中,皇帝无意间发出一丝冷笑,继而感慨自己不该念手足之情。如是则一旁帮衬,朝铁无私使眼色,那是铁无私读不懂的眼色。不再空有眼色,而是多出一丝琢磨不透的内容。
皇帝道:“铁无私。”
铁无私俯首在地,回道:“臣在!”
皇帝道:“三日之期已过,你已是戴罪之身,但朕念你忠君尽职,暂且不予追究。特命你彻查凤栖阁一案,上至宰辅,下至门吏,一旦发现图谋不轨者,立即逮捕,绝不姑息。”
铁无私道:“臣遵旨!”
皇帝摆摆手,示意铁无私退下。铁无私缓缓起身,整整衣襟,从容走出崇政殿。待行至殿外,方才掸去身上的尘。无疑,他对皇帝的决定既不震惊,亦不讶异,只因一切有章可循,并不突兀。
谋反,最为皇帝所忌讳。
贪污,至多是损失金银,于江山社稷无损;枉法,至多是曲解刑律,造成极个别冤案。谋反,却不能与任何罪名等闲视之,只因谋反者谋的是朝廷,谋的是江山社稷,谋的是皇位。
伴君如伴虎,天下只能有一位皇帝,犹如一山不容二虎。一旦皇帝发现自己的皇位受到威胁,便会不惜一切地将威胁扼杀。
皇帝需要剑,一柄斩杀谋反者的剑。
走出崇政殿,尚未行至大庆殿,便遭如是追上。如是似笑非笑,没有内容,却将一块御赐金牌递与铁无私。铁无私面朝崇政殿,跪拜行礼之后,慎重地接过金牌,如接圣旨般虔诚。
如是道:“总捕忠君之心,实令咱家感动。”
铁无私道:“多谢公公。”
如是道:“总捕可曾记得咱家的话?”
铁无私道:“公公指的是?”
如是道:“一切始于总捕,还望终于总捕。”
铁无私正自回味如是话外之意,如是已转身离去,缓缓,朝崇政殿走。当然,他曾看到如是言语间的眼色,那依旧是他读不懂的眼色,却不再是空有眼色,而是多出些许琢磨不透的内容。
夕阳垂暮,皇城掌灯。
铁无私转身离开之际,如是突然不再缓行,而是踩着奇绝步法,如脚下生风,转瞬便至崇政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