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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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裁缝

白玉笙愣在当场,不敢相信亲眼所见。

按此前张长生的分析,胡人极有可能是杀害慧觉禅师的凶手,不曾想极有可能是凶手的胡人早已被人杀害,并抛尸于庙外山沟。而尤为蹊跷的是:杀害胡人的手法与杀害更夫的如出一辙,竟似同一人所为。若说杀更夫是为灭口,杀胡人却是为何?

他陷入沉思,思而再思。

在齐云山时,他从未遇上如此难题。他觉得面壁思过、坐而思道,都不及此难题使人困惑。更令他不安的是:随着更夫与胡人的遇害,他隐隐有些担忧,担忧会有更多的知情者遭遇不测。

他厌恶看到死亡,死亡会夺走一切。

燕公子却不多想,急问:“青青,你是何时看到他们被杀的?你有没有看清杀他们的人?”

傅青青稍一细想,便轻轻摇头,心有余悸道:“荒郊野外,无更夫报时,但观月色,隐约在子时前后。至于杀人之人,由于夜黑,且那人蒙着面,因而我并未看清,只隐约觉得他应该是个和尚。”

白玉笙失声道:“和尚?”

傅青青道:“不错,我虽未看清他的样子,却发现他光着脑袋,一根头发都没有,是以我猜他是个和尚。究竟是不是和尚,我却不敢确定。他杀死胡人,便急急走开,朝七里镇的方向。”

燕公子却断然道:“可以确定,他是和尚。”

更夫临死前曾提到和尚,杀更夫灭口的极有可能是更夫提到的那个和尚。彼时他尚不能确定,如今听完傅青青的描述以及胡人咽喉上插着的铁钉,他已然断定:慧觉禅师、更夫以及两位胡人,系同一个和尚所杀。

只是,他另有一点不解:杀死更夫与胡人的是黑色铁钉,皆封喉毙命,而禅师却并非为铁钉所杀,难道凶手杀人用不同的手法?

他想不通的事,白玉笙更想不通。后来索性不想,去做该做的事。

三人成行,往小镇方向。

七里镇南北直道相接,贯穿长街。客商络绎不绝,来来往往,依旧热闹。小镇就像个大客栈,每日既会迎来新的客人,也会送走旧的客人。白玉笙第一次来到小镇时,尚且满心好奇,如今再次站到小镇面前,却是无所适从。

燕公子却是伸伸懒腰,莞尔笑道:“兜兜转转,总算回来。”

他很喜欢笑,他的笑很明媚。

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白玉笙不知道,傅青青更不知道。别人看到他的笑,便当他生在富贵之家,是位温润佳公子,却不知他的经历早已大幅超过同龄人。他只在江湖行走半载,便已成为经验丰富的老江湖。

老江湖的笑,不是真的笑!

老江湖善于伪装,而不会将心思全写在脸上!

小镇入口,有三五乞丐,正捧着各自缺角破碗坐而乞讨。与其说他们在乞讨,倒莫若说他们在闲聊。他们闲聊时,有说有笑,他们的笑很阳光,就像满山遍野的油菜花。

有客商路过,他们象征性地乞讨,遭嫌弃后,却并不生气,仍自闲聊。

聊江湖事,聊天下事。

燕公子走过去,喊其中一个乞丐。乞丐有名有姓,纵是无名无姓的乞丐,亦会有其专属的代称。燕公子喊的正是乞丐的代称,那乞丐一听燕公子喊他,立即跑来,脸上堆满笑容。

笑很油腻,就像油菜花。

隔着老远,白玉笙便能感觉到他的热情。他虽蓬头垢面,眼睛却很明亮,极为机灵,显然是三五乞丐的领头。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身后的乞丐们都圆睁着眼看他,以为偷师,偷得一二门乞讨的技艺。

他自称小裁缝,并随身携带一只旧荷包。荷包虽小,裁缝用得着的针、线却很齐全。荷包是垃圾堆里捡来的,针线却是他用乞讨的钱买的,而从他身上缝的许多补丁看,他的缝补技术一流,配得上小裁缝的称号。

但他生来是乞丐,没有银钱经营裁缝铺。裁缝只是他的梦想,乞丐才是他的活路。此时的小裁缝,正做着乞丐该做的事,耐心等着燕公子的吩咐。

燕公子道:“小裁缝,向你打听个事,镇上昨夜可还太平?”

小裁缝眼睛一亮,美滋滋道:“不瞒公子,您真是问对人了。昨夜呀,镇上可不太平,据说贾府失窃,满镇抓人,但抓捕一夜,愣是什么都没抓着。他们呀,就爱瞎闹,凭他们的本事,哪能轻易抓到人。”

燕公子道:“你怎知他们就一定抓不到人?”

小裁缝眼瞅着四周,低声道:“可不是我小裁缝信口胡说,那窃贼绝非一般人物,大名鼎鼎的小燕子听说过没,他绝不是一般的贼。江湖上都管他叫……叫什么‘满天星云落,飞燕不留痕’,说的是他的暗器与轻功十分了得,虽犯案无数,却从未失过手,而且他专偷有钱人的东西,上至高官贵人,下至土豪巨富,只要他想偷的,便没有偷不到的,甚至都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

燕公子随口道:“他就是一个贼而已,没你说的那么传神。”

小裁缝听罢,竟有些不高兴,反驳道:“我说过,他绝非一般的贼。或许在富人眼里他是贼,但在百姓心中他却是个英雄,是个大英雄。我小裁缝虽说只是个小乞丐,但我佩服这样的真英雄、真豪杰。”

燕公子笑而不语,又问:“那现在还抓不抓?”

小裁缝道:“现在?他贾不平还拿什么抓呀,衙门的捕快、贾府的护院都一宿没睡,估计此刻都搂着小媳妇在被窝里睡大觉。”话至此处,他悄悄凑到燕公子耳根,低声细语:“咱们这位假的不能再假的假名捕,也就命好,生在富贵之家。他要是姓甄不姓贾,连口凉水都喝不着。”

正说着,傅青青却是打断他俩,并双手比划起来,问小裁缝:“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这么高、这么瘦的小乞丐?”

小裁缝望向燕公子,问道:“这位是?”

燕公子道:“你知道的话,就告诉她。你若早些告诉她,她便可以早些离开。”

小裁缝一听,连连摆手,只道:“那没有,没有。或许有,但七里镇上到处都是我们这些乞丐,穿的都一样,长得也差不多,记不住,记不住。”

傅青青却不相信,只当小裁缝在敷衍自己,仍拉着他的胳膊,苦苦哀求道:“你再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的……喔,对,他额头有一颗痣,很特别的,只要看过的人都会记住。”

小裁缝疑道:“你要找的可是小山?”

傅青青大喜:“对,对。他本名青山,小名就叫小山,你一定见过他,快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

小裁缝叹道:“哎,昨天夜里他被一群捕快抓走,便再没回来。”

傅青青一愣,使劲摇小裁缝的胳膊,哭道:“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你一定是骗我的,他只是乞讨而已,又没犯法,怎会被抓走……”

小裁缝喊着疼,奋力挣脱她,解释道:“本来是乞讨来着,但乞讨一整天,什么收获都没有。他却不甘心,大半夜仍在乞讨,我说‘半夜哪有人呐,半夜只有鬼,吃人的恶鬼’,他偏不听,结果就让捕快给抓走,那是一群吃人的捕快啊,吃人都不吐骨头,可不正是恶鬼么。”

白玉笙上前安慰她,问小裁缝:“你可知他被关在哪儿?”

小裁缝道:“还能哪儿,牢房呗。却不知是福是祸,自打小镇得朝廷重视后,便在镇北设立一个办事衙门,我们私底下都管衙门叫鸦门,只因天下乌鸦一般黑,而牢房就在鸦门边上。估计呀,他应该跟撕告示那小子关在一起。”

白玉笙大惊,急问:“那撕告示的,可是个浑身长满肉、脸却很秀气,年纪跟我一般大的胖小子?”

小裁缝疑道:“你认得他?”

白玉笙抬头看天,幽幽道:“认得,岂止认得……”

他本心存侥幸,或许被抓的并非张长生,而是别的胖小子,但据小裁缝的描述,撕告示的确系张长生无疑。他刚刚还在宽慰傅青青,劝她莫要过分忧心,而此时一听张长生身陷牢狱,他却如傅青青一般忧心起来。

他宽慰别人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服。

燕公子却将小裁缝拉到一旁,自腰间掏出一锭金子给他,叮嘱道:“这锭金子,足够你经营一间裁缝铺,千万不要赌,十赌九输。”

小裁缝半推半就着接过金子,却放嘴里咬而再咬,赔笑道:“得令,多谢公子厚赏,日后有用得着小裁缝的,尽管吩咐。只要公子一句话,小裁缝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燕公子似想到什么别的,遂道:“得亏你提醒,我还真有事想请你帮忙,这事呀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但若你小裁缝出马,必定能事半功倍。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裁缝听罢,喜道:“但请公子示下!”

燕公子让小裁缝凑近细听,小裁缝会意,凑到燕公子跟前。燕公子附在他的耳边轻声叮嘱,他使劲点头,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透着精光,而他嘴角上扬,泛起那副油腻如油菜花般的笑。

小裁缝既是裁缝,又是乞丐。他缝补时是裁缝,乞讨时便做回乞丐。

乞讨的时间多过缝补,是以他多数时候是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