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输者,同为剑客。
白玉笙与蓑衣剑客隔着数丈之远,皆风吹不动,暗中观察。夜静空无人,叶落了无痕。他们皆凝神静听,听彼此的气息,听彼此的心跳,听彼此遇到危险时身体的每个潜在反应……
虽未出招,已在蓄势。
蓄攻势,蓄守势,蓄不败之势,蓄获胜之势……
高手对决,后发制人。出招之前,须得观察对手的每一个细节,大到整个身体,小到一个指甲,甚至连一根长发都不放过。细节决定胜负,只有将对手研究透彻,方可在对敌时尽可能地放大对手的劣势,继而突显自己的优势。
蓑衣剑客全身包裹,看不清脸。
白玉笙在观察蓑衣剑客的笠帽、蓑衣、长靴以及剑与握剑之手,观手势而推剑势,观体型而推身法。最使他关注的却是蓑衣剑客的眼睛,目光如剑,泛着寒芒,观眼睛而推表情,依表情而推意图。
只有弄清蓑衣剑客的真实意图,方可见招拆招,立于不败。
蓑衣剑客眼含敌意,故而他必须做好迎敌准备,有备无患。当然,迎敌之前他已留出退路,一名惜命的江湖客盘算最多的不是如何战胜对手,而是如何不论孰胜孰负都能从容地绝处逢生。
使他意外的是,敌意突然消失。
一同消失的是,长剑上的杀气。剑在鞘中,沉睡不醒……
藏在笠帽下蓑衣剑客的目光,不再如剑,不再泛着寒芒,转而如风,难以琢磨。白玉笙感到诧异,既推不出表情,更难揣测意图,使得原已做好迎敌准备的他,竟是些微松懈。
松懈,是一个细节。
纵此细节纤细如发、转瞬即逝,亦会被对手抓住,发出致命一击。
蓦地,蓑衣剑客长剑出鞘,一剑刺出,直指白玉笙咽喉。速度之快,剑随人动,须臾已至白玉笙身前。震惊之下,白玉笙脚尖轻点,如点水蜻蜓,连连后退,退至数丈之外,待蓑衣剑客收身回剑,方才停住。
剑如疾风,如蓑衣剑客的目光。
风最是富于变幻,可疾,可缓;可重,可轻;可刚,可柔……
白玉笙恍然明白,蓑衣剑客是一名杀气、敌意皆能收放自如的剑客。需要震慑对手时,则杀气外露;需要迷惑对手时,则杀气内敛。对峙期间,蓑衣剑客先是震慑,震慑无果之下,转为迷惑。
未及细想,蓑衣剑客又是一剑刺出,转瞬便至白玉笙身前。白玉笙脚尖轻点,已是飞退数丈,待蓑衣剑客收身回剑,方才停住,使得两者之间的距离始终不那么远,亦不那么近。
一攻一守,回到初始。
白玉笙看着蓑衣剑客,看着蓑衣剑客如风目光,看着蓑衣剑客快如疾风的第三剑,看着第三剑稳稳刺向自己的咽喉。与前两剑一样,他脚尖轻点,飞退数步,轻易避其锋芒,始终与其保持数丈距离。
数丈之距,可攻可守。
数丈是一个合理距离,进可攻,退可守,逃可走!
回到初始,回到最初的狭路相逢。白玉笙与蓑衣剑客皆风吹不动,暗中观察。细节决定胜负,他们在观察彼此的气息,观察彼此的心跳,观察彼此的眼神,甚至于观察彼此的长发……
有风吹起,携剑而来。
蓑衣剑客一剑刺出,直取白玉笙的咽喉。此剑之势竟是远远盛过前三剑,风疾,剑盛,眨眼便至白玉笙身前。白玉笙退至数丈,剑便跟至数丈;白玉笙退至十丈,剑便跟至十丈。更可怕的是,十丈之外,剑势不减,直直刺向白玉笙的咽喉。
诱饵,前三剑只是诱饵!
与如风目光一般,前三剑在诱白玉笙松懈。一旦白玉笙松懈,蓑衣剑客便使出杀招!
剑势凌厉,退无可退之下,白玉笙不再退,却是连忙侧身,避开剑尖。蓑衣剑客似早有防备一般,顺势一个平削,削向白玉笙的肩。白玉笙则脚尖轻点,再退数丈,堪堪避开长剑锋芒。
如风目光,闪过一丝讶异。
或许蓑衣剑客没想到白玉笙能轻易避开,或许蓑衣剑客正后悔不该轻视白玉笙,或许蓑衣剑客尚有更厉害的杀招未曾使出……
接下来,蓑衣剑客不再执拗于“刺”式,而以削、劈、挑、挂等剑招,一剑一剑朝白玉笙身上招呼。只是每招皆稀松平常,非但不如之前的“刺”式凌厉,甚至连寻常剑法都不如。
出招犹豫,显系初学。
高手对决,本该以最纯熟的剑法迎敌,而不应以初学的剑法试招。
可白玉笙看到剑招之后,却是震惊不已。他虽脚踏无极,轻易避开每一剑,却在看到剑招时内心波澜起伏,如巨石沉落,三千浪起。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他猛地抬起油纸伞,灌入十成内力,将蓑衣剑客的长剑震开。
长剑震开,几近脱手!
蓑衣剑客握剑之手受巨力反震,虎口撕裂,已是流血!
白玉笙趁势反攻,以伞为剑,招招击打蓑衣剑客要害。起初,蓑衣剑客强忍剧痛,用方才稀松平常的剑法一一拆招。但拆来拆去,身上多处受伤,遂换回凌厉剑法,堪堪将白玉笙逼退。
一守一攻,回到初始。
数丈之距,一个合理的距离,进可攻,退可守,逃可走!
白玉笙与蓑衣剑客皆风吹不动,暗中观察。但与初始的观察不同,此时胜负已分,不再观察彼此的细节,而是观察彼此值得观察的地方。白玉笙在观察蓑衣剑客的剑,蓑衣剑客在观察白玉笙的伞。
蓑衣剑客在拆招时,便在暗中观察伞。
确切说来,蓑衣剑客知道白玉笙会以伞为剑,故而想透过伞观察白玉笙的剑法。
但白玉笙的伞看似招招击打要害,实则随意而为,毫无章法,没有参照无影剑法与秋霜剑法中的任何一招。故而蓑衣剑客的观察非但没有结果,更使他心灰意冷,仿佛受到莫大欺骗。
握剑之手,尚在流血。
蓑衣剑客最后看一眼白玉笙,看向白玉笙手上油纸伞,如风目光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那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如风吹无痕,杳然无踪。后来,他插剑入鞘,朝白玉笙深深一揖,扬长而去。
他是一名剑客,纵是输掉对决,亦不能输掉剑客的品格。
蓑衣剑客走后,白玉笙却怔在原地,想着方才蓑衣剑客使过的剑招。原来那些剑招,竟与秋霜剑法中的某些剑招有着七分神似。他看到那些剑招时,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故而震惊,内心波澜起伏。
他知道蓑衣剑客在拿自己试招,故而他在反攻时并未使出秋霜剑法中的任何一招。他之所以反攻,意在试蓑衣剑客的招,一试之下,他发现蓑衣剑客只学会那七分神似的数招。
四凶雅房,秋霜剑谱。
他第一个想到天元阁,想到那本令他琢磨不透的秋霜剑谱。他没见过剑谱,故而不知剑谱的真伪。若蓑衣剑客那几招果真学自秋霜剑谱,则似乎可以证实秋霜剑谱上的剑法与秋霜剑法至少有着七分神似。
或许七分,或许八分乃至十分。
他不知道秋霜剑谱出自何人之手,只因他从未听师父提起过秋霜剑谱。秋霜剑谱就像一个谜,他既关心谜的内容,更关心谜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