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齐云观,山下小牛村。与世隔绝,恍如桃源。
小牛村的叔叔婶婶们待白玉笙极好,比自家娃还要亲。小孩子打架,纯属闹着玩的,本当不得真。可自家娃与白玉笙打架时,眼见白玉笙处于下风,他们便不由分说,“管教”起自家娃,替白玉笙挽回面子。白玉笙心里却明白,这都是师父的面子,自己一个小屁孩而已,面子里子是都没有的。
他喜欢叔叔婶婶们,也就喜欢小牛村。
他常常到张长生家做客,张叔、张婶待他都特别好。给他穿最好的衣服,给他吃最好的饭,给他睡最好的床……当然,他很少夜宿山下,只因师父让他每晚都要回齐云观睡,张叔、张婶皆不敢留他。张长生常常因此而气愤,指着白玉笙,冲爹娘大嚷:“他才是你们的亲儿子,我是捡来的。”说完,他却自顾自笑起来,他的笑依旧有些憨。白玉笙看在眼里,却觉心中踏实。
村里的日子虽清贫些,却很宁静。
他喜欢宁静,也就喜欢清贫。他从未走出过小牛村,只因村前种满树,树会移动,人会迷路。村里的人出不去,村外的人进不来,他曾以为能够一生逍遥自在,无虑无忧。直到某一日黄昏,闯进一群盗匪,打破这片宁静。
盗匪打破的既是宁静,亦是他做了十八年的美梦。
那时,他已经年满十八。
盗匪自十多年前被清风道长打退后,便再也没有来小牛村作恶。盗匪不是以前的盗匪,作恶却如出一辙。奇怪的是,这群盗匪训练有素,整齐划一,并不为图财。他们破坏村前那片会移动的树林,生生砍出一条路,便穿过小牛村,直奔齐云山而来。
在白玉笙看来,齐云山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齐云观。
巧合的是,那日师父收到一封信后,便外出会友,并不在观中。但师父临走前曾吩咐过,小壮、大牛、嘟嘟胖他们仍要在院中习武。他们练了一天的剑,白玉笙也就跟着看了一天的剑。直到张叔慌慌张张闯进观里报信,他们才停下。
他们停下,白玉笙也就跟着停下。
听说盗匪上山,所有人都很惊慌。他们只听过清风道长击退三十余盗匪的传说,却从未见过真正的盗匪。他们练过十年的剑,却从未在实战中用过一招一式。
此时,素来憨厚耿直的张叔却一反常态,变得精明能干起来。他很快恢复镇定,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大牛,你领着他们前去抵御盗匪,千万记住,尽量拖延时间,或是将他们引到别处;长生,你赶到望月亭等着,一旦发现盗匪靠近望月亭,立即启动机关;小壮,你先留下。”
布置完毕,他附在张长生的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白玉笙听不清张叔都说了些什么,他只看到张长生不住地点头。张长生临走之前,特意跑到他跟前,紧紧地抱住他,互道一声“保重”后,才急匆匆跑出观门。他心里想着,或许望月亭果真有十分厉害的机关。
齐云观中,只剩下张叔、小壮,以及白玉笙。
张叔看向与白玉笙体型相仿的小壮,又看向白玉笙,命令道:“小壮,快脱下衣服。小笙,你也是,赶快脱衣服。”
白玉笙不解地问:“为何要脱衣?此时不是应该前去击退盗匪吗?”
张叔已经连拖带拽着帮小壮脱下衣服,解释道:“你不会武,就让会武的前去杀敌。你只要换上小壮的衣服,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你师父。”
白玉笙身体猛地一颤,失声道:“若我走了,小壮怎么办?嘟嘟胖怎么办?村里的叔叔婶婶们怎么办?你们待我这样好,我怎能一走了之……”
张叔打断他,急道:“小笙,他们会没事的。重要的是,你也会没事的……”
说完,他大步走到白玉笙跟前,开始扯白玉笙的衣,白玉笙却双手抱胸,将白衣裹得紧紧。任由张叔如何扯,都扯不下来。
白玉笙看向小壮,又看向张叔,坚定地道:“我不走,我要跟嘟嘟胖以及村里的叔叔婶婶们在一起。”话音一落,他趁张叔不注意,飞快地跑出观门。
跑出观门的白玉笙,径直跑到望月亭。
他的速度极快,时左时右,等张叔追出,他已跑过数十石阶。
望月亭是半山腰的一座凉亭,是清风道长捡到白玉笙的地方,可谓是白玉笙的出生之地。此凉亭视野开阔,不仅望月高远,望山下竟也可堪全境。张叔口中所说的机关设在此处,倒是合情合理。他找到张长生,说明缘由。
张长生长叹一声,幽幽道:“小笙,你不该来的。”
白玉笙道:“那我该往何处?”
张长生轻轻摇头,道:“我不知道,父亲只让我来此守着,却没说要带你去往何处。我想,他是想带你去找清风道长。”
他们嘴上说着话,耳朵却竖听着山脚下的阵阵厮杀。后来,白玉笙实在不忍再听,便不顾张长生阻拦,冲下山去。他本不会武,甚至连刀剑都拿不稳,却本能的生出一股勇气,想要与山下的土匪强盗拼个你死我活。而当他冲到山下,却异常紧张起来,他看到朝夕相处的同伴与叔婶倒在血泊中,看到一群蒙面盗匪持刀砍来,看到大牛正领着所有人奋勇杀敌……
他竟是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有人从身后猛地推开他,他才如梦初醒。推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张长生。原来,张长生瞧见白玉笙冲下山,便顾不得父亲的吩咐,急匆匆跟在白玉笙身后。他刚到山下,便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刀正朝白玉笙劈来。情急之下,他只得推开白玉笙,却未能躲避悍匪的那一刀,刀锋自他的手臂掠过,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他顾不上喊疼,猛地用身体撞飞那名悍匪。
悍匪重重摔出,撞上别的悍匪。
其余悍匪见状,皆目露凶光,纷纷持刀朝白玉笙劈来。
村民渐渐不支,伤亡惨重。正在盗匪处于压倒性优势时,但见山下白光一闪,由远及近,剑过无痕。盗匪们未及闪避,便一个个猝然倒下,再也起不来,而他们手中的刀仍紧紧握着,僵硬如石。所有村民都愣在当场,呆呆看着那位裹在白光里的白发老人,似难以置信,只眨眼功夫,便会结束这场厮杀,数十盗匪,没有一个活口,剑剑封喉。
剑名秋霜,秋霜切玉。
白玉笙常常在师父的房间见到这柄剑,亦常常见到师父偷偷地擦拭剑鞘,灯光映在剑上,似凝成霜。他曾问过师父,问师父这是一柄什么样的剑。师父收起剑,面色红润,似想起往事,不住赞道:“好剑,好剑!这既是一柄杀人的剑,亦是一柄救人的剑。”
他当时却很疑惑:怎么剑能杀人,亦能救人?
如今,他总算明白过来:这柄剑杀死盗匪,救活村民。盗匪是人,村民亦是人,故而谓之“杀人、救人”。如此说来,秋霜果真是一柄好剑,一柄既能杀人又能救人的剑。
这是白玉笙第一次见秋霜剑出鞘,出鞘的秋霜剑更冷酷,也更冰心。
他仿佛看到十多年前的事,看到那个耳熟能详的传说。十多年前,师父一人一剑,只眨眼功夫,便击败所有盗匪。原来传说并非只是传说,师父的剑从不轻易出鞘,一旦出鞘,便会做剑该做的事。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而秋霜剑刃,白若秋霜,未沾一血。
白玉笙瘫坐地上,气血翻涌,一阵呕吐。
过不多时,师父收起秋霜,缓缓走到他跟前,并轻拍他的背,将他从地上扶起。他的白衣染上血色,那是别人的血,既有叔婶的,亦有盗匪的。师父上下打量起他,见他并未受伤,才如释重负,轻声道:“小笙,我们回山。”
晚霞落幕,牧野哀嚎。
白玉笙跟在师父身后,一步一阶,朝山上齐云观走。他看着师父的背影,突然生出异样的感觉,仿佛他看到的不再是师父,而是一名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