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镂窗画舫。
极乐岛坐落于十涧湖正中,离湖畔约有千丈。在画舫离极乐岛尚有数十丈时,冬芷瞧一眼舫门紧闭的舫中,只抬手一挥,画舫便轻轻转弯,竟是绕岛而行,显然并不急于靠岸。
画舫走的是距离,舫中行的却是时间。
只要画舫未靠岸,舫中的十一位登岛来客便要接着共处一室。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大多冲着无影剑而来。当他们共处一室、视各自为对手时,便会按各自的心思行事,或沉默不语,或暗暗盘算,或当众挑明……
命只有一条,谁都会惜命。
在没测探到对手的高深时,任谁都没有十足把握取胜。何况江湖之上,没有永恒的友,更没有永恒的敌。在敌我未明之前,不可轻举妄动,故而除黑脸壮汉外的所有江湖客皆冷漠不语,暗中观察。
观察之余,刀剑已在蓄势。
高手对决,往往决胜于一念之间,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白玉笙既已认出黑脸壮汉正是当年七里镇酒肆外的酒客,便不由得心生尊敬,敬他不改初衷,敬他不为名利束缚。
江湖之上,能真正做到淡泊名利者着实无多。放眼整个舫中除虞若离外的八位胜出者,不论是穿戴蓑笠的青衣剑客,抑或是长刀在背的无名刀客,怕是皆为无影剑而来,似黑脸壮汉这般寻仇报恩的,倒是稀罕。
黑脸壮汉道:“老子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白玉笙。”
白玉笙道:“是。”
黑脸壮汉道:“穆老帮主是不是你杀的。”
白玉笙道:“不是。”
黑脸壮汉道:“那凶手是谁?”
白玉笙没有作答,却是抬眼望向在场所有江湖客,江湖客皆在打量他,等着他的回答。问话的是黑脸壮汉一人,想听到答案的却是在场除虞若离外的所有人,就连易筱君都侧起耳朵听着。
侧耳倾听,听一个谜,听一个早已模糊的江湖传闻。
他当然知道真凶是徐先生,可徐先生是他的师兄,早在七年前便已葬身江底。死者为大,他不愿别人知道徐先生不光彩的过往。何况他没有证据,若只凭一面之词,非但不能令人信服,反倒会适得其反。
白玉笙道:“你可曾亲眼见到穆青峰死于白玉笙剑下?”
黑脸壮汉道:“倒不用亲眼所见。”
白玉笙道:“喔?”
黑脸壮汉道:“那日老子在酒肆喝酒,正遇着几位酒友在谈论穆老帮主之死,他们都说穆老帮主为白玉笙那厮所杀。”
白玉笙道:“酒话当不得真。”
黑脸壮汉道:“胡说,天底下唯有酒话最真,一个人只有在喝醉时才会毫无防备,坦白一切。何况……何况那日老子不相信穆老帮主会败给一位少年,遂将那些酒友暴打一顿,最终得出同样的回答。”
白玉笙道:“他们可曾亲眼见到穆青峰死于白玉笙剑下?”
黑脸壮汉道:“倒不用亲眼所见。”
白玉笙道:“喔?”
黑脸壮汉道:“他们是听别的酒友说的。”
白玉笙道:“别的酒友可曾亲眼见到穆青峰死于白玉笙剑下?”
黑脸壮汉未曾想到白玉笙会如此连番问他,他的确没有亲眼见到白玉笙杀死穆青峰,而向他透露消息的酒友亦非亲眼所见。但自七年前始,他已抱定“穆青峰死于白玉笙之手”这一认知,不容任何人质疑。
走南闯北,他一直在打听白玉笙的下落。
但他恩怨分明,不愿伤及无辜,故而当冬芷提到“白玉笙”之名时,他虽震惊,却并未冲动。一旦确定眼前书生便是他苦苦寻找的白玉笙,他握紧的拳头便会狠狠砸过去,绝不迟疑。
黑脸壮汉道:“那个女人说你是无影剑的主人。”
白玉笙道:“女人的话可信?”
黑脸壮汉道:“不可信。”
白玉笙道:“这就对喽,女人、刀剑皆与我无关,我只是这柄伞的主人。”言语之间,他已顺手撑起伞,扫视在场所有江湖客,补充道:“小小油纸伞,可挡风遮雨,却挡不住在场诸位的任何一击。”
黑脸壮汉道:“那你为何来极乐岛。”
白玉笙道:“极乐岛是有名的富贵温柔乡,来极乐岛自然是为寻欢作乐。”
黑脸壮汉瞧一眼白玉笙手上油纸伞,复瞧一眼白玉笙清新俊逸的脸,不禁陷入沉思。如他所见,白玉笙确实与传闻中的魔头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正当他打算认定此白玉笙非彼白玉笙时,却自人群中传来质疑。
蓑衣剑客道:“你若不是白玉笙,为何天元阁会放你上船!”
提出质疑的正是那位躲在角落的蓑衣剑客,因其戴着笠帽,黑巾遮面,故而看不清样貌。但质疑分明由他提出,只因在他提出质疑后,包括白玉笙在内所有人的目光皆被他短暂的吸引过去。
声音透着沧桑,充满敌意与恨。
蓑衣剑客的剑尚未出鞘,但他的片语只言里明显透着杀气!
黑脸壮汉猛地拍脑袋,恍然道:“不错,幸亏老子聪明,险些被你骗过。老子拼死战胜强敌,方抢到一个名额,湖畔有那么多输掉的江湖人士上不得船,天元阁为何会对你一介区区书生另眼相看。”
白玉笙道:“你不该问我。”
黑脸壮汉道:“那老子该问谁去?”
白玉笙刚想回,却听易筱君哈哈大笑起来。她似乎想到极开心的事,以致笑弯腰,合不拢嘴,引得在场所有人皆看向她。她却在朝酒和尚与不羁真人使眼色后,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白玉笙跟前。
黑脸壮汉道:“姑娘为何笑?”
易筱君道:“这位自称老子的胖叔叔,你可知老子是谁?”
黑脸壮汉道:“老子就是我。”
易筱君道:“你又是谁?”
黑脸壮汉道:“我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我。”
易筱君听罢,笑得更合不拢嘴,却是跨到不羁真人跟前,挑拨道:“您修道数十年,以道德经为信仰,奉老子为无量尊师,不曾想奉的是这样一位五大三粗的胖叔叔,晚辈今夜可算是大开眼界。”
酒和尚灌一口酒,挖苦道:“我说这臭道士不好好在道观待着,整日在江湖浪荡作甚,敢情是在找他的无量尊师。如今找到尊师,何不拜上一拜,方显得你修道数十年的虔诚。”
话音一落,酒和尚复灌下一口酒。
不羁真人却是佯装盛怒,想要打翻酒和尚的葫芦。只是他的手尚未触到葫芦,酒和尚便携带葫芦跑到黑脸壮汉与白玉笙中间,顺势搭上黑脸壮汉的肩,手上稍用力,便将黑脸壮汉推到前面,嘴上却道:“无量尊师,赶紧去治治你的徒子徒孙。”
于是顷刻之间,舫中形势急转。
由黑脸壮汉对白玉笙的质疑,转为不羁真人与黑脸壮汉的对峙!
白玉笙看在眼里,虽不甚清楚一僧一道与易筱君的关系,但易筱君此举,显然是有意替他解围。壮汉与道士,一胖一瘦,一刚一柔,他们既然能够击败一众江湖客成为获胜者,便自有他们的本领。
除虞若离外的所有人,皆看向不羁真人。
虞若离瞧一眼白玉笙,复瞧一眼易筱君,脑海中却闪过那只七年不见的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