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之外,凌霄山前。
樊篱满身酒气,却自清醒,手中拿着一尺寒,正犹豫着是否二次进山。原来一尺寒取自极地雪凝铁,性寒,与秋霜剑一样自带凉意,易筱君内力弱,只接触片刻功夫,便寒意侵体,一阵哆嗦,只得将一尺寒交樊篱代为保管。
她听过一尺寒的传说,却不知一尺寒为何会在冷星落手上。她本想追上冷星落,问个清楚,怎奈冷星落身法奇绝,速度极快,只眨眼功夫便消失于长街。后来她问过樊篱,樊篱却谎称认错人,不言一语。
樊篱有意搪塞,她便不再多问。
她一向识趣,深知纵是自己问上千遍、万遍,樊篱都不会说出一个字。
她不知道樊篱与冷星落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从樊篱对待冷星落的态度来看,他们显然曾为旧识,并且冷星落的身份要高于樊篱。此行七里镇,如同置身云雾,她所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神秘。
一路走来,她都与樊篱隔着数步,不那么远,也不那么近,只因樊篱刚自酒肆出来,喝下足有六、七壶酒,三壶一坛,六壶两坛,此时的他酒已半酣,连说话都带着酒气。她讨厌酒,也就讨厌满身酒气的樊篱。
她讨厌的是酒,而非樊篱。
樊篱是一个谜,一个她不想解却时时在眼前晃的谜。只因她眼下要解的谜唯白玉笙而已,欲解此谜,须得进山。
既然冷星落说小燕子见到一尺寒便会妥协,那么他们便将计就计,先故技重施,引小燕子现身,再以一尺寒示之,或许果真能如冷星落所言,迫使小燕子就范。只是在商量谁进山为诱时,易筱君与樊篱发生争执,二人竟争着要进山,最终以樊篱的一句“你很沉,我不想背你”作结,达成初步一致。
易筱君道:“放心,我会等你醒来。”
樊篱道:“记得你说过的,否则,我照样要你的命。”
易筱君道:“命只有一条,而我有许多要做的事没做。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樊篱不再言语,将一尺寒交到易筱君手上,便抬脚迈进云雾之林。与第一次不同,此时的樊篱深深吸气,很快便被胭脂醉迷晕,他知道自己会被迷晕,故而能够坦然面对。于胭脂醉而言,迷晕是结果,是药效的体现;于梦境而言,迷晕却是开始,是一个常常做却轻易不肯醒来的梦的开始。
在这个梦里,时光倒回到七年之前,甚至是更久远的记忆。
樊氏本为武林世家,在河南地界享有盛誉,与慕容世家联姻后,更是声名大振。他出生时,祖父却做出一个决定,命他勤奋读书,考取功名。那****已寒窗苦读十余年,正要进京赶考,却突然传来父母遇害的噩耗,接着更是连外祖慕容忠都惨遭抄家……
有过悲,方知痛;有过憾,方知悔。
若让他自己选择,宁愿从未读书,而是一心习武,保护自己的家人。尤其遇到那位赠他避水剑的长辈,使他越发觉得:不论江湖,抑或世道,从来没有所谓真正公道,朝廷是粉饰的朝廷,公道是粉饰的公道。
公道在人心,而不在世道。若想公道,便要变得强大,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的梦尚未醒,他的身体却已被搬至山前。
此番现身的不是铁牛,更不是小燕子,却是挺着滚圆大肚的张长生。七年时间,张长生厨艺大增,却因贪吃懒动,身体又胖上几圈,连走路都费劲。故而他将樊篱丢在地上,便气喘吁吁起来。
他虽喘着粗气,可一眼瞧见易筱君,却不慌张,更不讶异,反倒向她招手。易筱君本来便没有刻意躲藏,站在空旷处,经他招手,便上前几步,却在提防,提防一切潜在的意外。经昨日虚耗,她已没有多余的时间重来。
女囚尚在牢房,等着她的救援。
她是女囚唯一的希望,并曾给过女囚承诺,而一旦承诺的事,便要尽全力兑现。
张长生道:“我知道你是谁,依依说山下有个难缠的女贼,想必就是你。她让我带话,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易筱君道:“依依?”
张长生道:“住口,依依岂是你能叫的!”
易筱君道:“名字只是一个称呼,一个代号,我为何不能叫。就好比我叫易筱君,刚到小镇,却发现许多我不认识的人都在叫我的名字。”她顺手指指地上昏睡不醒的樊篱,补充道:“我跟他昨日初见,他却说他一直在等我。”
张长生道:“他为何等你?”
易筱君道:“我不知道,他不喜欢说话,说话于他而言无异于登天。他本人则如他的一身黑色,看不透,摸不清。”
张长生道:“你为何非要进山?”
易筱君道:“小燕子是我敬仰的一位女侠,听说她的事迹后,我离家出走,劫富济贫。最近我打听到她隐居此山,故来拜会。”
张长生道:“如今你已见过,也算不虚此行。”
易筱君道:“难道……”
张长生道:“不错,你昨日见到的便是,没想到叫你这只冒牌燕子误打误撞上真燕子。”
易筱君却满脸不屑,冷哼道:“小燕子啊小燕子,你当真令人失望。传说中的你可是百姓心目中的活神仙,劫富济贫,仗义行侠,如今空有救世济民的本领,却甘心躲在荒山野林,简直埋没。”
张长生道:“请你放尊重些。”
易筱君道:“我已对她足够尊重,若在往日,我一定要她好看。你且让她出来,我有东西给她瞧。”
张长生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易筱君道:“纵是说上百遍、千遍,都难以掩盖她……”
话音未落,已然接不下去,只因张长生已扑向她,而张长生所用的武器便是他自己的身体。易筱君眼瞧着一座小山扑向自己,连忙闪过一旁,张长生一个不稳,未及收住,重重扑倒在地。
易筱君却是趁机坐在张长生的背上,压得他起不来。
张长生双手乱挥,皆被挡回,便自顾自双手撑地,想要使劲爬起。怎奈易筱君虽不算重,却足有一人之力,何况今非昔比,此时的张长生着实较七年前肥胖许多,提不起力气,任由易筱君压着。
一根稻草,尚能压死一只骆驼。
易筱君拔出一尺寒,霎时寒光一闪,凛冽非常。她拿着一尺寒在张长生眼前晃,想要迫使张长生带自己进山,岂料张长生虽贪吃懒动,却极重情义,更有一股不可言说的倔强。越是遭受胁迫,便越是不肯妥协。正在此时,却自林中传来一个声音。
话音落,美人出。
美人不看易筱君,不看张长生,却直直盯着那柄轻冰薄玉的一尺寒……